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白痴 作者:坂口安吾 内容简介 以1945年4月15日东京遭空袭为背景,描述了战争给日本人民带来的灾难。而且是从观念出发,描述一个人工的精神世界。 白 痴 在那座房屋里居住着人和猪、狗、鸡、鸭子。他们不仅居住在同一座房屋里,就连各自的食物几乎都没有什么差别。这是一个如同堆放杂物库房般的变形建筑,楼下住着一对房东夫妇,阁楼上租住着一对母女。女儿怀有身孕,但她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伊泽租借的房间是一个从正屋分隔出来的简陋小屋。听说这家主人的身患肺病的儿子过去就躺在这里养病。这房间十分破旧,和猪舍没什么两样,好在里面还配有壁橱、厕所和橱柜。 房东夫妇是开裁缝店的,他们既是街道上做缝纫的师傅(因此才让身患肺病的儿子住进单独的小屋),也是街道居委会的负责人。据说,租住阁楼的姑娘原来是街道居委会的一位办事员,曾经一度暂时居住在居委会办事处,除了居委会主任和裁缝店主以外,她和其他所有的干事(十来个人)结成了一种平等的男女关系,也就怀上了这当中某个人的孩子。于是,干事们为她筹款租房,让她在这阁楼上把孩子生下来。然而,世间没有什么白干的事。其中有一位干事,家里是卖豆腐的,在这姑娘怀了身孕隐居在这个阁楼之后只有他经常光顾这里。结果,这姑娘就相当于做了这男人的小妾。其他干事们知道后,立刻停止了筹款,大家主张往后一个月的生活费应该由那个家里卖豆腐的男子承担。家里卖蔬菜的、卖钟表的、家里是地主的,以及干其他行业的人,共有七八位,都不同意再支付费用(原先每人出五日元)。直到现在,这个姑娘一想起和他们之间的事情,还懊悔得捶胸顿足。 这个姑娘长着一张大嘴和两颗大大的眼珠,人却长得骨瘦如柴。她讨厌鸭子,只给鸡喂吃剩的食物,而鸭子每次看到鸡吃食都会从旁边跑过来抢食。姑娘见到这种情况总会气愤地追赶得鸭子乱跑。她挺着大肚子,翘着臀部,用一种奇怪的直立姿势奔跑,看上去就像鸭子似的。 在这条巷子口处有一家香烟店,住着一位五十五岁还涂脂抹粉的老婆子。听说她前后已经赶走了七八个情夫,现在正苦于抉择接下去是要找一个中年和尚还是找一个开店的中年男人。裁缝对伊泽说:“听说年轻的男子走后门去买香烟,这个老婆子都会卖给他们一些(不过是黑市价格),所以您也可以走后门试试看。”不巧的是伊泽的工作单位有特别配给,所以就不用找老婆子的麻烦了。(这) 而在香烟店斜对面的大米配给所的后面,住着一位拥有少许积蓄的寡妇。她有一个哥哥(工人)、一个妹妹和两个孩子。不过,她的哥哥和妹妹有一阵子却结成了夫妻关系。这寡妇心想:这样算是便宜了自家人,也就默许了这桩事。这期间,哥哥又有了其他女人。于是,他必须把妹妹安排一下,准备把她嫁给一个亲戚。那亲戚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妹妹不愿意,于是吃了老鼠药。妹妹吃下药之后,就去了裁缝店(伊泽寄宿的人家)学做裁缝。接着,她便感到不舒服,最终丢了性命。当时,居委会的医生在诊断书上写的是“心脏病突发”,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后来,伊泽知道这件事后,非常吃惊地问裁缝店主:“唉,是哪个医生给出如此随意的诊断?”裁缝店主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反问道:“你说什么?难不成她得的不是那个病?” 这一带有很多便宜的公寓,一部分房屋里住的是小妾和妓女。这些女人共同的特点是她们都没有孩子,而且各自都把自己的房屋收拾得很干净,因此,她们受到了管理人员的欢迎。至于她们淫乱的私生活、不道德的行为等,一概不成问题,不受影响。半数以上的公寓是军需工厂的宿舍,里面还居住着一些女子敢死队(一)的成员。其中有某科某人的情妇、科长的战时夫人(自己的妻子被疏散了)、要员的姨太太,还有请了假每月只领工资的孕妇队员等。这当中有一位月入五百日元的富裕小妾,她居住着一家独立的门户,成为大家羡慕的对象。据说,过去专做职业杀手的满洲无业者(此人的妹妹是裁缝店主的徒弟)的隔壁住的是一位指压师。指压师的隔壁住的是裁缝店主银次的一位高徒,再后面住的是一位海军少尉。这位少尉每天吃鱼,喝咖啡,开罐头,饮酒。这一带的地面挖地一尺就会冒水,根本无法挖防空洞。只有少尉挖了一个用水泥防水、比住房还要高级的防空洞。另外,伊泽每次去上班的路上有一家百货商店(木制二层楼房)。由于战争,这家百货商店已经没有了商品,处于停业中。可是,二楼的赌场每天都设赌局,有权有势的人在那里占据着几个民众酒家,每天都喝得酩酊大醉,对排队的民众怒目而视。 伊泽大学一毕业就做了一名报社记者。接下来,他又成为一名纪录片的导演(还是一个见习生,没有独立导演过作品)。对于二十七岁的年龄来说,他已经对阴暗的人生多少有了一些认识,对政治家、军人、实业家和艺人的内幕多少有所耳闻,可他并没有想到由偏僻地区的小工厂和公寓所包围的商店街竟是如此这般现状。有一次,他向裁缝店主问道:“是不是战争爆发以来,人心就变得颓废了呢?”裁缝店主带着一副哲学家的面孔,平静地回答道:“不是的。怎么说呢?这一带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啊!” 然而,这里还有一位大人物,也就是伊泽的邻居。 这位邻居是一个很怪的人。他有相当多的资产,却特意选择贫民窟的这条巷子来建造房屋。这大概是出于一种奇怪的考虑,他可能极度讨厌窃贼和闲人侵入吧。为什么这么说呢?原因是来访者好不容易穿过贫民窟找到这地方,进到这家院子大门,可环视一下却看不到房子的出入口,他们眼前净是一片镶着纵横格子的窗户,原来房屋的正门跟院子大门的方向正相反。总之,不绕着房子转一圈,就无法找到房门。这种结构会让闲人因束手无策而放弃原来的打算,或者在寻找正门而转来转去的时候,就会被警察识破入侵的企图而遭到管制。显然,这位邻居不喜欢俗世庸人。他的房子为两层楼建筑,有很多房间。就连“万事通”裁缝店主都不太清楚这房子的内部结构。 这位怪人三十岁上下,有一位母亲和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妻子。据说,只有他母亲属于神经正常的人,但也会不时歇斯底里地发脾气。一旦对政府的配给感到不满,她就会赤足闯入居委会讨要说法,可说是附近街道上唯一的女强人。怪人的妻子是一位白痴。在某一年生活还很幸福的时刻,这位怪人就皈依了佛门,身穿一身白衣,外出到日本四国地区寻访寺庙。当时,不知在四国的什么地方,怪人遇到这个白痴女子,跟她情投意合,就把她当成老婆带回来了。这位怪人是一位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他的白痴老婆就相貌来说跟他很般配。她举止文雅,就像是出身名门的小姐。她眼睛细长,瓜子脸,神情抑郁,面容俏丽,长得犹如古代人偶或能乐面具。就算两个人仅仅站在一起眺望远方,世人都会觉得他们是一对非常有知识和教养的俊男俏女。这位怪人带着一副度数很深的近视眼镜,常常给人一种因读了万卷书而感到有点疲惫,忧虑的印象。 有一天,这条巷子在进行防空演习,所有人连老板娘们都积极地参与着。只有这个怪人穿着和服便装,一边咧着嘴嘎嘎大笑,一边在旁边看热闹。过了一会儿,他换上了防空服出现了,一边从一个人手中抢走了水桶,一边发出“唉”、“呀”、“嗬嗬”等怪异的叫声。他一边打水一边泼地,折腾了一会儿,他又爬梯子登上院墙,到屋顶上发号施令,进行了一场训话般的演说。直到这时,伊泽才意识到这位邻居不正常。此人有时从栅栏处钻过来,把裁缝店主的猪舍里装有剩饭的桶倾倒一空,还顺手向鸭子投掷石块,并若无其事地给鸡喂食物,接着又突然把鸡踢开。即使这样,伊泽仍认为这位邻居是个人物,所以他们见面时,一直都平静地相互默默行礼。 但是,怪人和常人毕竟是有些不一样的。要说不同,怪人比常人本质上行事要更谨慎,待人更礼貌。怪人想笑的时候就嘎嘎大笑,想演说的时候就发表演说,一会儿向鸭子投掷石块,一会儿花上两个小时左右戳猪的头部,捅猪的屁股。不过,他在骨子里害怕别人的眼光,他总是绞尽脑汁,特别小心翼翼地将重要的私生活同他人割裂开,把房子正门装在跟院子大门相反的方向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怪人的私生活通常很少有响动,他很少对他人评头论足,过着充满理性的生活。只有当他嘎嘎大笑时,人们才觉得他和大家不属于同类人。 伊泽家和怪人家所在巷子的对面是一些小公寓,那里一年到头充斥着流水声和太太们粗俗的谈笑声。其中一间公寓里住着一对卖淫姐妹,在姐姐有客人的夜晚,妹妹就会到走廊里不停地踱步,在妹妹有客人的夜晚,就换做姐姐在深夜的走廊里行走。 怪人的白痴妻子特别安静,温顺。她总是战战兢兢地说着什么,但别人根本无法听清。即使能听清她的话,也搞不清楚说的是什么。白痴女不知道按时做菜煮饭,如果叫她做的话,她也会做。但是如果因做不好受到训斥,她就会提心吊胆,越发老出差错。所以白痴女即使去领配给物品,也只是一直站在那里,自己什么都不干,都是邻居帮她。大家都说:“她是怪人的老婆,自然也就是白痴了。恐怕大家也不应该对她有什么更高的要求。” 可是,怪人的母亲却对她极为不满,总是生气地说:“一个女人连饭都不会做……”尽管如此,仍然可说她是一个很有修养、气质高雅的老太婆。当然,她歇斯底里发脾气的时候就非同寻常,发起疯来比怪人还要凶猛。所以,在三个不正常的人当中,她的喊叫声特别出众,听起来十分吵人,很异常。白痴女胆小怕事,就连没发生任何事情、很太平的日子里,都总是胆战心惊,听到别人的脚步声也会吓一跳。然而当伊泽问候她一声时,她反而会愣愣地呆立不动。 白痴女有时也会来猪舍。怪人来猪舍时,会像进入自己家一样冠冕堂皇地闯进来,一会儿向鸭子扔石块,一会儿反复戳猪的脸颊。然而,白痴女进来时却一声不响,如影子一般躲在猪舍里,好像在暗中屏住了呼吸一样。因为这里是她的避难所。在这种时候,大多数情况下会听到隔壁老太婆如鸟叫一般呼喊“小夜,小夜”的声音。每次听到喊声,白痴女或是被吓得蜷缩不动,或是被吓得身体直打哆嗦,连站都站不稳,不得已移动身体时,她就像虫子一样,要经过长时间的反复扭动才能挪开步子。 报社记者、纪录片导演之类的工作都是卑微的职业。这类职业的从业者熟悉的仅仅是当代的时兴事物,因为他们的工作就是要把握时代变动的节奏。在他们的世界里,不存在追求自我、个性和独创。在他们的日常会话中,比起公司职员、官员、学校教师等词汇,自我、人性、个性、独创等词汇用得更多,因为它们似乎更有开拓性。但是,这也仅仅停留在话语中,就像倾尽钱财向女人求爱,之后宿醉不起,并称这种痛苦是人间烦恼一样,毫无任何意义。他们一会儿口口声声地说“啊,令人感动的太阳旗!”“谢谢你们,日本军人!”“不禁感动得要落泪!”,一会儿在连续不断的轰炸声中不顾一切地匍匐在地,在“砰、砰”的机枪声中废寝忘食地创作。在这些人看来,如果没有高尚的精神,就根本写不出一篇具有真实感受的虚构文章,他们深信制作电影、表现战争就是这样。另外,尽管有人说因军部审查而没法创作,但他们在不需审查的方面也写不出有真实性的文章。所以,文章本身的真实性或真实感跟审查毫无关系。总之,无论什么时代,这一帮人都写不出有真实内容的东西来,只有空虚的自我,他们认定自己理应随时代潮流而为,用通俗小说作为样板来表现时代。实际上,所谓的“时代”难道仅仅就是如此浅薄而拙劣吗?颠覆日本两千年历史的这场战争和它的失败,究竟与真实的人类有什么关系呢?一个民族的命运,常常因最缺乏反省的意志和一群愚民的轻举妄动,就发生了变化。如果在部长、社长面前开口说“个性”、“独创”等词汇,他们就会背过脸,摆出一副“你是一个傻瓜”的架势。如果说“谢谢你,日本军人!”“啊,令人感动的太阳旗!”“不禁感动得要落泪!”,他们就会认为是在玩弄形式主义。所谓的报社记者就是这样。事实上,所谓的时代也是如此。 有必要花费三分钟之久的时间拍摄一位师长训话的场面吗?有必要从头到尾拍摄职工们每天早晨唱祈祷词一般奇怪的歌曲的场面吗?伊泽刚这么一问,部长便突然不高兴地背过脸去,很不满地咂了咂嘴,接着又猛然回过头,“啪嚓”一声将一种贵重物品——香烟往烟灰缸里用力按了下去,然后怒目而视,大声训斥道:“哼,在这动荡的时代,美为何物?艺术是无能为力的!只有新闻才是真实的!”而导演们和企划部的职员们都各自拉帮结伙,彼此建立起来的情谊如同德川时代的侠客一般,他们靠人情,面子来获取表现才能的机会。他们制定了一种比公司内部的职员还要严格的等级制度,据此维护各人的平凡性,把因艺术个性和天才而引起的争霸视为罪恶,并将其视作违反行规。他们以相互援助的精神来完善、拯救才能匮乏的组织。对内这是个才能匮乏的拯救组织,对外却是酒精获取组织,这群党徒时不时地就去占领民众酒家,当每人都喝了三四瓶啤酒后,就醉醺醺地讨论艺术。他们的帽子、长发、扎领带的衬衫都是一副艺术家的派头,而他们的灵魂、秉性却比公司职员更狭促。伊泽相信艺术的独创,无法放弃个性中的独特性,因此在重视人情、面子的制度中,他不但不能静心养身,还十分憎恶那些人的平庸和低俗卑劣的灵魂。他成了一个被排挤在这帮党徒之外的人,即使他跟他们打招呼,对方也不会搭腔,其中还有人会向他瞪眼睛。有一次,伊泽断然地走进社长办公室,直接对社长说:“战争导致创作缺乏艺术性,这在理论上是必然性的呢,还是由军部的意志造成的?如果仅仅拍摄现实,那么有摄影机和两三根指头就足够了。而根据角度剪裁现实,将其构成艺术的这种特殊使命,才产生了我们艺术家——”社长听了一半,就背过脸去,极不愉快地将吸进口中的烟雾吐了出来,开始苦笑起来。这表情似乎在说:“你为什么不辞掉工作呢?你是因为害怕征兵吧?”接着,社长的面孔变得盛气凌人,似乎又在说:“只要按照公司的计划拼命做好普通工作,就能领到工资,其他的事情就不要考虑了。”最终,他连一句话都没有回应,只是做出一个“命令对方离开”的肢体动作。 伊泽有时甚至这样想:如果自己的职业不是最卑微的,那什么是最卑微的呢?如果能下决心入伍,从思考的痛苦中解放出来就好了,那么就算挨子弹和忍受饥饿,我都满不在乎。 伊泽的公司正在制定计划拍摄《保卫拉包尔(泽)》《监视飞往拉包尔的飞机》等宣传片时,美军已经通过拉包尔在塞班岛着陆了。在《塞班岛决战!》规划会议还没有结束时,塞班岛就失守了,美军飞机开始从塞班岛起飞,飞到了日本人的头顶上。接着,公司的同仁们以一种难以想象的热情制作了《扑灭燃烧弹的方法》、《空中自杀式攻击》、《马铃薯的加工方法》、《不应让一架敌机生还!》、《节电和飞机》等纪录片。公司接连不断地推出极度无聊的奇怪片子,拍摄用的新软片因此不够使用,能拍摄的摄影机也越来越少,可艺术家们的热情极为强烈。他们就像中了邪一样,在《神风特攻队》、《本土决战》、《啊,壮烈牺牲》等影片中倾注了澎湃的感情。可是,他们制作的片子就像发白的纸张一样无聊透顶,仿佛明天东京即将化为废墟一样。 伊泽的热情早已经消耗殆尽。每天早晨睁开眼,一想到今天又要去公司上班,他就想继续睡觉。有时晚上刚迷迷糊糊地睡着,预备警报(泽)就响彻四方。伊泽爬起来,扎好裹腿,抽出一支香烟点上火,心想:啊,倘若辞了工作,就没有这个香烟抽了呀。 某一天晚上,时间已经不早了。伊泽只能乘坐末班电车回去,可他好不容易来到车站时,却发现已经错过了末班电车。伊泽走了很长的一段夜路,才回到自己的家里。刚一打开灯,他便发现从不整理的床铺竟离奇地不见了。以往不在家的时候,还从未有人给自己打扫过房间,或者有什么人进来过。伊泽很纳闷,打开了壁橱,只见白痴女藏身在摞起来的被褥旁边。她用一种不安的眼神窥视着伊泽的脸色,把头埋入了被褥之间。当发觉伊泽没有生气时,她好像顿时感到安心起来,脸上露出一种跟伊泽很亲近的神色,不禁令人愕然。白痴女口中嘟嘟哝哝地说着话,而她嘟囔的话语跟伊泽的问话毫无任何关联。白痴女非常含混地把自己反复思虑的事情简单概括后,零零散散地讲述着。伊泽不用问就猜到大致情况,肯定是她受了斥责之后,想不开就躲到这里来了。因此,他为了尽量不让她感到无谓的恐惧就省略了提问,只是询问对方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进来的。结果,白痴女嘟哝了一些不知所以的话。之后,她挽起一支胳膊上的袖子,用手轻抚着胳膊的某处(那儿有一处擦伤),说着像“我,好痛!”“现在还挺痛的”“刚才也很痛”这样的话。白痴女把几个时间划分得很细,总之,伊泽明白了她是入夜以后从窗户上爬进来的。白痴女还说了这样的话:“由于赤脚在外面到处走动,爬进来后脚上的泥土把房间搞脏了,请原谅啊!”伊泽从她嘟哝的话语中理出思路,判断出她曾在无数条巷子里游荡了很长一段时间。然而,他却无法确定地判断这句“请原谅啊”跟哪方面有关联。 深夜叫醒邻居,把这个恐惧不安的女子送回去也不好办。然而,留她在这里住一晚上,天亮以后再送她回去,又会产生误解。况且对方是一个不正常的人,结果简直难以想象。管它呢,伊泽的心里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勇气。其实,长期缺乏情感生活的伊泽仅仅是受到了好奇心和感官刺激的驱使,顾不上那么多了。不管怎样,伊泽只是将眼前的这一情况视为自己所必需面临的一个考验。他自言自语道:“今晚要保护这个白痴女,除了当下这个义务之外,无需多想什么,害怕什么!”他又劝自己说,“今晚发生这样的唐突事件,我不是也感到格外激动吗?不应感到羞耻!” 伊泽铺好两个睡铺,让白痴女先躺在了被窝里,之后关好了灯。才过了一两分钟,白痴女突然爬起来,离开被窝,蹲在了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如果不是时值隆冬,伊泽也许不会关注她,他会继续睡自己的觉。可是,现在正是特别寒冷的深更半夜,一个人盖的被褥又被分为两人使用,因此令人感到阵阵寒气袭来,更加冻得瑟瑟发抖。伊泽起身打开灯,只见白痴女用手将衣领拢在一起,蜷缩在房门口,脸上露出的完全是一副被逼得走投无路,无处可逃的神色。伊泽问道:“你怎么啦?赶紧睡吧!”白痴女旋即点了点头,再次钻进了被窝里。然而,关上灯不到一两分钟,白痴女又从被窝里爬了起来,伊泽只好再次劝她回到被窝里:“你放心,我不会碰你身体的!”白痴女露出了怯生生的眼神,口中嘟嘟哝哝,像是在解释着什么。结果,第三次关灯之后,白痴女又立刻爬起身,打开壁橱门钻到了里面,并从里面把门关上了。 伊泽对白痴女如此反复执拗的做法感到不高兴了。他动作粗鲁地打开了壁橱门说:“你没搞错吧?我那么给你解释,你还要钻到壁橱里关上门,这也太侮辱人了吧?你那么不信任我,为什么要躲到我这里来呢?你这是在作弄人,不拿我的人格当回事,羞辱我!以为自己是一个受害者,够了,你别闹啦!”然而,当他想到白痴女不具备理解这些话语的能力时,便觉得与其这么毫无意义地浪费口舌倒不如给她一记耳光,叫她赶快睡觉来得有效。就在这时,白痴女显露出一副不明就里的表情,嘴里咕哝起什么。听起来意思好像是:我想回去。我要是不来这里就好了。可是,我已经无家可回了啊。伊泽对白痴女的话感到惊异,对她说:“那你就安心地在这里睡上一晚不好吗?我对你没有恶意,只是对你的做法感到生气,你自以为是,认为自己像是一个受害者似的。你还是不要再躲到壁橱里了,回到被窝里睡觉吧!”接着,白痴女紧盯着伊泽,语速很快地嘟囔起来。“唉?你说什么?”伊泽没有听明白。不过,有一句话伊泽听得十分清楚:“我让你讨厌了!”对此,伊泽很惊异。他不由得睁大眼睛反问道:“嗯,你说什么?”这时,白痴女显出一副沮丧的模样,絮絮叨叨地说了大致如下意思的话:“我不该来到这里。我让你讨厌了!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然后,她将眼睛盯向了别处,茫然若失起来。 伊泽这才搞明白了。 原来白痴女并不是害怕他,情况完全相反。白痴女不是因为受到斥责无处可逃,才来到伊泽这里,而是因为一直对伊泽有爱慕之心。然而,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让白痴女对伊泽产生了感情呢?他们之间的交往,至多不过是在简陋的房屋旁边、巷子里或是在路上,伊泽跟她简单地打过四五次招呼。伊泽现在想起来,就连那些事都觉得唐突,看上去无非是一场闹剧,而现在展现在伊泽面前的是只有白痴的意志力或感受力之类超越寻常人性理解的东西。关上灯后,过了一两分钟,伊泽的手并没有触碰白痴女的身体。白痴女就以为自己不讨人喜爱,很不好意思地从被窝里爬了出来。这难道就是这个白痴真正感到悲伤的事吗?伊泽可以对这种理解信以为真吗?因为无法确定伊泽对自己的感情,白痴女才最终把自己闷在壁橱里,可以把这种行为理解为她感到羞辱和自卑的表现吗?伊泽甚至无法从白痴女那里得到好对这些揣测做出判断的言语。因此,事态究竟如何只好暂且不谈,伊泽决定把自己变成和白痴的状态。他觉得不必用是不是白痴来把人区分,因为伊泽本人也具有白痴般的率性,难道这就是人类的耻辱吗?伊泽觉得最需要的就是如白痴一样简单而率真的心灵。然而,他却把这一点抛在了脑后,陷在人间龌龊污浊的泥潭中,变得肮脏不堪,不断寻求虚假的影子,把自己搞得疲惫至极。 伊泽让白痴女睡在了被窝里,自己却坐在她的枕边,就像哄自己三四岁的小女儿入眠一样,轻抚了一下她额前的头发。这时,白痴女蒙眬地睁开了双眼,眼神简直如同小孩子一般天真无邪。伊泽格外一本正经地对她说:“我并不是不喜欢你。人与人之间的爱情表达绝不仅仅只是通过肉体来完成的,人们最后的安身立命之地是故乡。可以说,你就像那个常常居住在故乡的人。”伊泽说的这番话,白痴女是不可能明白的。所以语言究竟为何物?它到底有多少价值呢?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人类所谓的爱情是真实的。到底什么地方才存在足以付诸毕生热情的真实呢?事实上,一切都只是虚假的影子。伊泽抚摸着白痴女的头发,一种想恸哭的冲动油然而生。他痛苦地感到爱情的难以捕捉和遥不可及就是自己一生的宿命。 这场战争的结局终究会怎样呢?或许日本会战败,美军将登陆日本本土,多半日本人会死绝,这是另一种超自然的命运了,可以说,只能认为这是天意!不过,对伊泽来说,还有一个他更为关心的问题。这问题微小得令人惊异,却迫在眉睫,它常常时隐时现地出现在伊泽的脑海中,让他难以挣脱,那就是他所担心的每个月从公司领取两百日元工资的问题。这工资能领到何时呢?明天是否会因遭到解雇而流落街头呢?伊泽为此感到很不安。每个月领工资的时候,他都害怕自己同时要受到被开除的宣判。而当拿到工资袋、领到钱时,伊泽安慰地意识到自己可以靠这些钱再活一个月时,他体验到一种意想不到的幸福感。然而,当他又想到自己的渺小和卑微时,伊泽难受得想要哭泣。伊泽憧憬艺术,然而,他只有微尘般的两百日元的月收入。于是在艺术面前,这样的工资怎么会不成为束缚他自由、动摇其生存基础的巨大痛苦之源呢?不仅伊泽的外部生活如此,他的精神和灵魂也都受到了这两百日元的限定,明知自己的这种渺小和卑微而依旧保持泰然,这更加令伊泽感到自己的可悲。“在这怒涛汹涌的时代,美为何物?艺术是无力的!”部长的咆哮声给伊泽的心中注入了一种完全异化的真实,伊泽被这强悍而巨大的力量吞噬了。啊,日本要失败了!同胞们将像泥人般一个个地相继倒下,无数残肢断体要随同被刮起的混凝土粉尘一起飞扬,日本将要失去所有的树木和建筑物,化作一片平坦的墓地。人们能逃往哪里?人们被逼得走投无路时可以钻进哪些墓穴藏身?人们会连同墓穴一起被刮跑吗?一切都如梦幻一般。然而,倘若能够幸存下来呢?对于生命的重生,对于在那完全无法预测的新世界——充满废墟的原野上生活,伊泽的内心深处怀着强烈的好奇心。虽然那必然到访的命运或许是在半年或许一年以后,但是不管那必然到来的一天何时到来,他都觉得它的到来只是一场非常遥远的,如同发生在虚幻世界里的儿戏。区区两百日元的月薪具有强大的决定力,它遮挡住了伊泽除眼前所见外的其他事物,把他生存下去的希望彻底泯灭,就像噩梦中被勒住了脖子。伊泽才二十七岁,所有的青春热情却都被这两百日元漂白了,难道他就只能在这黑暗的现实旷野中漫无边际地徘徊吗? 伊泽需要女人。想要女人一直是伊泽最大的愿望。但是,和女人一起生活的想法却被这两百日元限制住了。如果有了女人,锅碗瓢盆、柴米油盐酱醋等所有一切的日常消费,都会受到这两百日元的咒语般的束缚。要是和女人生下孩子,孩子也会被这两百日元诅咒,女人则会像被魔鬼附体般天天在伊泽的耳边抱怨。到那时,憧憬、艺术和希望将全部消失殆尽,生活就会如同路边的马粪一般被践踏得一塌糊涂,之后便随风飘落,不见踪影,甚至连一丝痕迹都不留下。两百日元的咒语将终日缠绕着女人,她们无法忍受卑微的现实生活,而他自己却连帮对方排解情绪的能力都没有。啊,战争!你以巨大的摧毁力、离奇古怪的公平,审判所有的一切。整个日本将化成一片废墟,人们如泥人般地纷纷倒下。这是多么虚无、多么哀伤,而又多么伟大的爱情啊!伊泽很想在毁灭之神的臂弯中酣然入睡,可空袭警报一响,他又生气勃勃地扎好了裹腿。也许,生命的不安和嬉闹才是每天的生活价值。每当警报解除后,伊泽反而会感到颓丧,绝望的失落感又开始向他袭来。 白痴女既不知道要烧饭也不会烧菜做汤,站在队列中领取配给物已经是尽了她最大的努力。白痴女讲话都不利落,她的心情就好像一块很薄的玻璃片,喜怒哀乐没有大的起伏。她只是在茫然和惧怕中接受别人的意志,并按照别人的意愿去行动,因此就连这两百日元的恶灵也不会藏于她的灵魂深处。这白痴女简直不就是为我而造出的一个可悲的人偶吗?伊泽和白痴女相拥在一起,仿佛飘飘然地随风行走在黑暗的旷野中,眼前是一片茫茫无际的征途。 尽管如此,伊泽仍感到这种想法有些离奇,甚至觉得不着边际,荒唐可笑。这大概是因为这个极为卑小的人的内心早已受到侵蚀的缘故吧。虽然伊泽明白了这一点,但是他总感到自己心里涌现出来的这种想法和这淳朴的爱情完全都是不真实的,这是为什么呢?与白痴女相比,本质上,那些住在公寓里的妓女和住在其他地方的贵妇们也许更有所谓的人性吧?她们的那种人性显然愚蠢之极。 我现在还怕什么,难道还是那两百日元的恶灵吗?可我现在因为眼前的这个女人,已经同那个恶灵绝缘了。难道我还在受那个恶灵的咒语束缚吗?我现在害怕的只是肤浅的世俗。这所谓的世俗仅仅是那些住在公寓里的妓女、小妾、孕妇敢死队员和说话带鼻音、发出鸭子叫一般声音的老板娘们聚集在一起,闲聊家长里短时嘴里所说的东西。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尽管我完全明白这一点,可根本不相信这个事实,我一直在惧怕那些令人不解的做人法则。 这一夜很短,短得令人惊异(同时,这一夜也是一个漫漫长夜)。黑夜让伊泽觉得无限漫长。然而,不知不觉中,夜空就变得发亮了。黎明的寒气向伊泽的全身袭来,他感觉整个身子像没有知觉的石头一样僵住了。伊泽一直都坐在白痴女的枕边,只是不断地轻抚她的头发。 从那天起,伊泽开启了别样的生活。 除了家里面多了一个女人的肉体之外,也别无其他,甚至根本没有什么变化。这一切仿佛虚幻的一般,在伊泽的身边和他的精神上没能产生一丝一毫的新变化,他只是非常理性地接受这个异常的事件,就像生活中仅仅变化了一下桌子的摆放位置而已,没感觉其他的大变化。伊泽每天早晨上班,白痴女就一个人留守在房间的壁橱中,等待他回来。而伊泽一离开家就会把白痴女忘却,就好像她的存在在记忆中早已不明晰,他们之间的交往是发生在十年、二十年前一般,感觉非常遥远。 战争不可思议地让身体健康的人变得健忘,战争所拥有的惊人摧毁力和空间变化能力让世界在一天里发生正常情况下几百年才会有的变化,一周前发生的事情感觉就像是几年前发生的一般,一年前发生的事情已经被深埋在了记忆的最下层。伊泽家附近的公路、工厂四周的建筑物有很多遭到了毁坏,整个市区一片混乱,人们四处疏散,如飞扬的尘土一般。这也不过是不久前才发生的事。然而,城市里却看不到任何对毁坏建筑物进行修整的痕迹,就像它们是一年前发生的似的。当你眺望已经被严重毁坏、彻底改变面貌的城市时,眼前是一幅人们已经习以为常的景象。白天,在伊泽这种健康人所拥有的健忘的繁杂记忆碎片中,始终朦朦胧胧地晃动着白痴女的影子。在昨天行进在车站小酒馆前的疏散队伍中,在队伍走过之后留下的半截木棒上,在遭炸弹毁坏的高楼大厦上的坑洞、大街上的废墟中,伊泽都能隐约看到白痴女的容颜。 不过,每天都会响起预备警报。有时,还会拉响空袭警报。每当警报响起,伊泽的精神就会陷入焦虑之中。他担心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家附近会有空袭,家里会发生不可知的变化。实际上,他担心的唯一事情是白痴女会因为空袭而惊慌失措,从家里跑出去,让自己跟她的事情在近邻中广为散布。这种事让伊泽感到不安,因为对那种情况是否会发生缺乏把握,他每天都不敢在天黑下来前回家。伊泽无法消除心中这种低级的不安,对此惨境不知做过多少次毫无意义的反抗,他觉得至少应该向裁缝店主倾诉自己的秘密。可是,伊泽又对自己的这种卑劣的坦白感到绝望。究其实质,那只不过是一种试图自我欺骗的可悲手段,即被害人通过极其简单的告白来化解内心的不安。伊泽诅咒并愤恨自己在本质上同低俗的社会一样卑劣。 白痴女有两副表情,伊泽永远也忘不了。当他拐向巷口时,或登上公司的楼梯时,或从电车中的人群中走出来时,随时都会突然想起她的那两副表情。每当此时,伊泽的一切思想都会突然凝固,血液瞬间涌上头脑,大脑变得一片空白。 第一副表情是伊泽第一次接触她肉体时的样子。尽管这件事本身在第二天就变得好像发生在一年前一样,然而她当时的神情却一直深深地烙在伊泽的脑海里。 从那天起,白痴女成了一个每天都在准备接受伊泽亲近她的肉体的人。除此之外的生活,她丝毫都不去考虑。白痴女不断地等待着伊泽的亲近,虽然他只用手触摸过她的一部分肉体,而对白痴女来说,那就已经是肉体行为。所以看她的表情,她的身体好像时刻都准备着进行肉体行为一般。令人吃惊的是,有时在深夜,伊泽只是用手触碰到了白痴女,她那熟睡的身体就会产生反应。白痴女的肉体始终保持着生命的律动,即使在睡梦中,也一直在等候着肉体的快感。但是,醒来后,她的脑子不会想任何事情,里面根本就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白痴女有的只是昏睡的灵魂和活着的肉体!醒来的时候,灵魂在沉睡。睡着的时候,肉体在清醒,她有的只是不自觉的肉欲。这肉体在所有时间里都清醒着,像一条虫子似的做出不厌其烦的、蠢蠢欲动的反应。白痴女只不过是这样的一具肉体而已。 白痴女的第二副表情是伊泽跟她一起躲空袭时的样子。有一天恰好是伊泽的休息日,大白天,离伊泽家不远处的地方遭受了长达两个小时的轰炸。伊泽没有挖防空洞,就和白痴女一同钻入壁橱里,藏身在被褥后面。轰炸集中在距离伊泽家四五百米的地区,感觉房屋随着大地的震动不住地摇摆。轰炸声响起后,人的呼吸和思考全都中断了。就算是同样落下炮弹,燃烧弹和炸弹的可怕程度也大为不同,其差异如同青蛇和蟒蛇之分。燃烧弹尽管会发出“轰隆”的可怕声响,但没有落地的爆炸声,它们的声响在头顶上很快就消失了。所以,用“虎头蛇尾”来形容燃烧弹爆炸是不准确的。根本谈不上“蛇尾”,简直就是“无尾”,因此燃烧弹缺少绝对的恐怖感。然而,炸弹在降落时的声音很小,很低,就像“哗啦哗啦”的下雨声一般。但这家伙在空中划一道线落在地面时,最终会发出仿佛天崩地裂似的爆炸声。当然,很难想象仅一颗炸弹的爆炸就能给人带来强烈的恐怖感。当炸弹“吱咚吱咚吱咚”地接连在附近发生爆炸时,它带来的那种令人绝望的恐怖感,绝对会把人吓得要死。除此之处,美国的飞机还飞得很高,在人们头顶上飞过时,仿佛若无其事般发出的“嗡嗡”的轰鸣声,却像一个东张西望的怪兽在挥舞着一把巨斧猛砍。由于无法确定攻击目标,当飞机的“嗡嗡”轰鸣声从很远处传来,投下雨点般的炸弹时,人们愈发因落地的爆炸声而感到不安。等待炸弹爆炸时的恐怖感,会让人们紧张得停止言语,呼吸和思考。那天的轰炸尤其猛烈,散发出一种令人发狂的冷酷之光,让人感到一种面对死神的绝望。 幸运的是,伊泽的小屋四周由公寓楼,怪人家,裁缝店家的两层楼包围着。因此,当临近人家的玻璃被震碎、屋顶被炸塌时,他家的玻璃毫发未损,只是在简陋的小屋前的旱地上落了一顶满是血污的防空帽。伊泽虽然藏身在壁橱中,但他仍用眼睛监视着外面的一切。后来,伊泽又看了一下白痴女的脸。那是一张仿佛正在做垂死挣扎、充满痛苦绝望的脸。 啊,人是有理智的。在任何时候,人都会保持理智,做出些许的控制或抵抗。如果连一点儿理智、控制力和抵抗力都没有,那样的人该是多么可悲啊!死神的窗户已经打开了,从白痴女的表情和身体的反应看,她内心充满了恐惧和痛苦。她在痛苦中不断挣扎,经过一番折腾之后流下了一滴眼泪。如果狗会流眼泪的话,那样子恐怕会同狗笑一样,看起来极为丑陋吧。因为,毫无一点儿理智控制而流下的眼泪是这么的丑陋!在轰炸最密集的时候,那些四五岁乃至六七岁的小孩子看起来都很奇怪,他们并不哭泣。他们的心脏如波浪一般跳动,嘴巴失去了言语的能力,眼睛睁得极不寻常。小孩子们并没有直接表达出不安和恐惧,颇为神奇的是,他们甚至比普通的大孩子更为理性,一直在平静地抑制自己的情绪。而大人们只能短暂地控制自己的情绪,甚至也不乏有人控制不住。面对死亡,大人们会表现出明显的不安、担心与恐惧。说起来,还是孩子比大人看起来要理性。 白痴女脸上的痛苦表情与孩子们睁大眼睛的表情完全不同。她的表情仅仅是因为对死亡而产生的本能恐惧和痛苦。这表情既不是人类所有的,也不是虫类所有的,仅仅是一个丑恶的反应而已。假设这表情和虫类的神态之间有相似之处的话,那也只能说它跟一条一点五寸长的青虫膨胀成五尺长后,不断做出挣扎的举动,眼中还流出一滴泪水的样子相似。 此时的白痴女不仅不说话,不尖叫,不呻吟,也没有了表情,甚至感觉不到伊泽的存在。在这种情况下正常人不可能表现出这样的孤独感。一男一女两个人躲在同一个壁橱里,如果是正常人的话,绝不可能会遗忘另一方的存在。正常人感到很孤独时,反而会意识到他人的存在。只有这样,才会感到自己很孤独。所以她的脸上怎么会出现这样盲目的、无意识的绝对孤独的表情呢?原来白痴女的孤独是一条青虫式的孤独,一种可怜的绝对孤独。她此时的表情出于一种毫无意识的痛苦,因而表现出一种令人惨不忍睹的丑态。 轰炸结束了。伊泽抱起了白痴女。平时只要伊泽的手指一触摸到胸部,就会有反应的白痴女,这时却失去了肉欲。他抱着的这个躯体仿佛在不断地下落,一个劲地坠入无限黑暗的深渊中。 那天轰炸刚过,伊泽就出门了。在被炸弹扫平的民宅之间,他不时看到飘落下来的被炸飞的女人腿脚、肠子流出体外的女人肚子,还有被扭断的女人颈项。 那次空袭就是著名的三月十日东京大空袭(次)。伊泽漫无目的地行走在空袭后还冒着硝烟的废墟上,到处都是烧焦了的、堆在了一起的尸体,样子同烤鸡串一般,既不令人感到恐怖,也不叫人觉得肮脏。这些尸体好像被烧焦的狗。不过,活着的人并不为这些徒然丧命的生灵感到悲痛。事实上,并不能说这些人像狗一样死去了,而是恰好和狗以及其他什么东西一起像烤鸡串一样堆在了一起。连狗的境遇都不如,当然更不能算人。 如果哪天晚上燃烧弹乱纷纷地落在了自家所在的街上,白痴女被烧死了的话——会不会只是由泥土做的人偶化为尘土了呢?伊泽想到这些,竟出奇地镇静。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到自己陷入沉思的身影、表情以及眼神。这太好了。我现在很从容,我在等待空袭的到来。伊泽冷笑着暗自想着。我讨厌丑恶的事物,让原本就没有灵魂的肉体烧死不是更好吗?!我绝不会杀死她的。我是一个卑鄙、庸俗的人。我没有那种胆量。可是,战争会夺去她的生命。战争的冷酷魔爪正伸向她的脑袋,我要是能抓住一点点线索也好啊。可惜,对此我一无所知。或许,这问题会在某个瞬间自然地解决吧。伊泽开始非常冷静地等待下一次空袭。 那天是四月十五日。 就在两天前的十三日,东京发生了第二次夜间大空袭,池袋(在)、巢鸭(、)、山手地区(、)遭到了轰炸。当天,拿着无意中领到的受灾证明,伊泽到偏僻的埼玉(到)去购买食物,把一点儿大米装在背包里背了回来。当他到家时,预备警报又响起了。 所有人都想象得出,下一次空袭一定会发生在还没有成为废墟的地方,恐怕就是伊泽家所在的这条街一带。快的话是明天,最迟不超过一个月,这条街就会遭受空袭。之所以认为空袭可能是明天,那是根据以往空袭发生的速度、编队进行夜间准轰炸准备的间隔时间来判定的。伊泽根本没有料想到今天会发生空袭,所以就出门购物了。虽说是购物,可他还有另外一个目的。学生时代,伊泽跟正要去拜访的这户农家关系不错,他要把两个塞满物品的皮箱和背包存放在那家人那里。 伊泽此时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他一副防空打扮,头枕着背包,仰面朝天地躺在房间的中央,在空袭迫在眉睫的时刻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当伊泽突然醒来时,收音机正不断传来最新消息:空袭编队的先头部队现在已经逼近了伊豆(泽),并通过了伊豆南部上空。与此同时,空袭警报也响了起来。直觉告诉他:这条街的末日终于要来临了。伊泽让白痴女躲进了壁橱里,自己肩上搭着一条毛巾,嘴里含着一把牙刷,来到了井边。几天前他才买了一支“狮牌”牙膏。因为已经很长时间没刷过牙,都淡忘了牙膏在口中浸润的那种爽快感。伊泽很怀念那种感觉,在直觉是生命最后一天的时刻,总觉得应该好好刷刷牙、洗把脸。可是,他之前曾稍稍移动过牙膏存放的位置,他花了很长时间(他自己感觉时间很长)没找到牙膏,等好不容易发现牙膏时,又因肥皂(一种带有芳香味、战前才见得到的香皂)曾被稍微挪动了地方,花了很长时间都找不到肥皂。伊泽鼓励自己:“啊,不要慌张!冷静点!沉住气!”他一会儿头碰到了橱柜,一会儿被桌子绊倒了。为此,伊泽想在短时间内停止一切行动和思考,集中精力,然而他的身体却本能地哆嗦,连站都站不稳。等他总算找到肥皂来到井边时,伊泽看到裁缝店主夫妇正在往田地一隅的防空洞里扔行李,体形很像鸭子的那个住在阁楼里的女子也拎着行李到处转来转去。伊泽管不了那么多,还是执着地进行洗漱。他心想:今晚的命运究竟将会是怎样的呢?当他还没有擦完脸时,日本军队的高射炮就开始发射了。伊泽抬头一看,十几道错杂的探照灯光把正上方的天空照射得一片透亮,令人不安。这时,光芒的中央处突然浮现出美军飞机的队列。紧接着,美军飞机忽然一架又一架地俯冲了下来,只见车站前方的地面随即化作了一片火海。 事态已经很明朗,空袭终于到来了。伊泽渐渐地冷静了下来。他戴上防空帽,裹着被子站在房前,数了数天空中的飞机。共有24架美军飞机突然出现在光芒万丈的正上方半空中,然后它们又从伊泽的头顶上方飞过去了。 只有高射炮还在继续发出疯狂的射击声,轰炸的声音已经听不到了。当伊泽数到第25架飞机时,燃烧弹落下的声音开始响起来了,那声音听起来好像以往货运列车驶过高架桥时发出的“咕隆、咕隆”声。飞机从伊泽的头顶上掠过,好像正要集中飞往后方的工厂地带进行轰炸。因为站在房前什么也看不见,他就走到离简陋小屋更远一些的前方位置,向后方瞭望,只见工厂一带已成了一片火海。令人惊讶的是,从刚才飞过头顶的飞机来路的相反方向,也不断飞来了很多飞机,它们也在对后面的街区进行猛烈轰炸。此时,收音机已经停止了播放,整个天空蒙上了一层浓厚的红色烟雾。最后,美军飞机的身影、探照灯的光芒都完全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伊泽家的街区周边,仅留下北部一个角落没有遭到毁坏,其余街区都化作了火海。此时,火海正渐渐逼近伊泽所在的地方。 裁缝店主夫妇是一对小心谨慎的人,平时就挖好了防空洞用于藏行李,连掩埋洞口的泥土都事先准备好了。他们按部就班地把行李塞进了防空壕里,掩盖好洞口,最后在上面盖上一层田间的泥土,总算把事情忙完了。裁缝店主一身过去消防队员的装束,抱着胳膊眺望了一会儿火势,对伊泽说:“这火势可真够大的啊!看来是扑不灭的。我们快逃吧,被烟熏死了可不值呀。”接着,他一边往两轮拖车上堆放行李,一边继续对伊泽说:“伊泽先生,跟我们一起撤吧。”这时,一种骚动不安的复杂的恐惧感向伊泽袭来。他的身体想同裁缝店主他们一起行动,可他的心却在断然反抗身体的行动,阻止他跟裁缝店主夫妇一起离开。与此同时,伊泽感到满腔悲伤,内心发出了悲鸣:或许因这一瞬间的耽搁会让他葬身火海。想到这个,他几乎被吓得魂不守舍,不得不再次竭力控制住自己已经开始摇摇晃晃地逃走的身体。伊泽说: “不管怎样,我还是先留在这里,我还有工作。我好歹还是一个文艺工作者,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最能检验一个人的品格,这是一个难得的自我考验的机会。我从事的工作要求我留在这里,直到最后一刻。我虽然想逃命,但是不能逃,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请你们先逃吧!快点儿,赶快逃吧!再晚的话一切都来不及了。” “快点儿,赶快逃吧!再晚的话一切都来不及了。”所谓的“一切”是指伊泽本人的性命,“快点儿,赶快逃吧!”这些话不是在催促裁缝店主他们,而是伊泽自己想早点儿逃命的心声。他要逃离这个地方,必须等到这一带所有的人都离去之后才行。否则,人们就会发现他带着白痴女。 “那么,伊泽先生,请您多保重!”裁缝店主用力拉起了两轮拖车,惊慌地走了。两轮拖车的车轮碾压着小巷高低起伏的地面渐渐远去。店主夫妇是这条巷子里除伊泽和白痴女以外最后逃离的一群人。高射炮发出怒涛拍打岩石一般的声响,碎裂下坠的炮弹击中了屋顶的瓦片,无数碎瓦片纷纷落下,发出无休无止、没有高低起伏的“哗啦哗啦”声,令人毛骨悚然,那里面还夹杂着正在路上逃命的难民们所发出的脚步声。从杂乱的高射炮的射击中,从川流的脚步声中,伊泽感受着命运的神奇。有谁能在这没有起伏、毫无休止、无限奇怪的声响中判断出哪些声音是谁的脚步声呢?天地间充满了无数声响,美军飞机的轰鸣声、高射炮的发炮声、炮弹落下声、爆炸声、脚步声、击中屋顶的弹片的爆裂声……然而,只有伊泽身边约几十米方圆的地方在烈火吞噬的天地间留下了一小片黑暗处,非常静谧。在这一小片空间里,笼罩着凝重奇特的静寂和令人发疯般的孤独气氛。再等三十秒,再等十秒吧。为什么?这是谁下的命令?为什么要服从这个命令?伊泽几乎要发疯了。他突然拼命挣扎,哭喊着,好像已经失去理性要离开这个地方。 这时,一阵震动耳膜的炮弹下落声在伊泽头顶的正上方响起,他不顾一切地趴在地上后,声响突然在头顶上消失了。四周再次恢复成虚幻一般的静寂中。“哎呀,吓死人了!”伊泽慢慢站起身来,拂去胸口和膝盖上的尘土,抬起头来一看,那个怪人的房子正冒着火舌。“炸弹到底还是落下来了啊!”此时的他出奇地镇静,再一看,左右两边的房屋和眼前的公寓都着火了。伊泽冲进家中,猛地拉开壁橱门(实际上已经从壁橱上脱落,这会儿被伊泽一拉就“吧嗒”一声倒在了地上),抱起白痴女,披上被褥就跑了出去。这之后短短一分钟内,伊泽所做的事完全是不顾一切的行为,可以说是无意识的。当他们快到巷子出口时,又一声巨响在头顶上响起,伊泽趴了下来。再站起时,只见巷子出口的香烟店也燃起了大火,对面屋里的佛龛火苗直窜。离开巷子前他回头一看,只见裁缝店也熊熊燃烧了起来,看样子伊泽的小屋也在劫难逃。 四周全是一片火海,马路上已经很少见到难民们逃命的身影,火星四处飞溅。伊泽想:这下要完蛋了。后来,他们来到了十字路口,这里已经是人山人海。所有的人都向着一个方向移动,那个方向所在的地方距离火场最远。前方已经看不到马路了,人群和行李拥挤在一起,因携带重物而不断发出悲鸣声。人们蜂拥前行,互相推搡践踏,当炮弹坠落的声音将要迫近头顶时,人们几乎一下子全都趴在了地上,不可思议地紧贴着地面,一动不动,只有几个男人趁机踩着趴在地上的人群向前跑。人群中一大半的人都是结伴而来,带着行李、孩子、妇女和老人。他们互相呼喊着对方,走走停停,走到前面的人有时再返回来找落在后面的人,一起拥挤着向前行进。这时,火势已经烧到了小小的十字路口,马上就要逼近道路的左右两侧。所有的人都要经过这里朝着一个方向前行,那个方向所在的街区依旧是距离火场最远的地方。不过,伊泽很清楚那个方向既没有空地也没有田地,一旦美军飞机接下来在那个街区投下燃烧弹堵住了去路,这条道就成了一条不归之路。其中一个方向的路,两侧的房屋正火龙狂舞,烈火炎炎。伊泽知道,如果穿过那片地区,前面就有一条小河,沿着河流向上走几百米,就能到达一片麦地。然而,当他发现那条马路上连一个行走的人影也没有时,就犹豫了起来。这时伊泽抬眼望去,忽然发现一百五十米开外的前方,有位男子正孤身一人向燃烧的大火浇水,试图灭火。虽说是向熊熊烈火浇水扑火,但看他身影并非很勇猛。他提着一个水桶,偶尔往火上浇浇水,再呆呆地站一站,走一走,动作相当迟缓。他的姿态动作很愚笨,简直让人难以理解他到底为什么那样做。伊泽最终判断,那人是个侥幸没被烧死、依旧能站立的伤者。他想:现在是看自己运气的时候了。确实只有靠运气了,必须立刻做出选择判断。十字路口处有一条水沟,最终伊泽决定把被褥放在水沟里浸湿了。 伊泽和白痴女互相搭着肩膀,披着被褥,告别了难民大军。当他们向着两边烈火熊熊燃烧的道路跑出第一步时,白痴女本能地停下了脚步,像是被涌动的人群拉了回去似的,踉踉跄跄地朝他们走去。“傻瓜!”说着,伊泽用力握住白痴女的手,硬拉住了踉跄着往回走的她,他搂住她的肩膀,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小声说:“去那边就等于找死啊。要死的话,我们也该两个人在一起。你不要怕,不要离开我!把烈火、炸弹统统忘掉吧。属于我们两个人今生的道路永远就是这一条!你只要盯住这条道向前直走,搂住我的肩膀不松手就行。明白吗?”听到伊泽的话,白痴女使劲点了下头。 虽然白痴女点头的样子看起来很幼稚,但伊泽已经为此感动得要发狂。啊,经历了好几次漫长的恐怖事件后,在不分昼夜的空袭轰炸中,白痴女第一次表达出自己的意志。尽管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应答,伊泽却对这可爱劲儿感到很兴奋,体内的血液直往上冲。现在他才感觉自己紧紧抱住的是一个“人”,并为自己所抱的这个“人”感到无限骄傲。两个人穿过烈火向前跑去。不久,他们从滚滚热浪下跑了出来,现在所在地段的道路两侧虽然依旧还是火海,但是房屋被烧塌了之后,火势已经衰退,热气也减少了。这里也有一条水沟,伊泽先用蘸水的被褥给白痴女浑身上下淋上水,再重新把被褥浸在水里,让它湿透。道路上四处散落着烧毁的行李和被褥,还躺着两个死人,像是一对四十上下的男女。 伊泽和白痴女再次互相搭着肩膀,并肩沿着火海奔跑。最后,他们俩好不容易来到了小河边。可是,小河两边的工厂厂房也燃起了熊熊大火。两个人进退两难,又无法停下脚步。忽然,伊泽发现小河的河畔边搭着一架梯子,就让白痴女裹好被褥,扶着她沿着梯子走到河里,自己则一下子跳进了河水里。这时,跟家人分散开的人们也三五成群地走到河中。白痴女时常会自觉地把身体浸在水里,其实,在这种情况下,就连狗也知道该这么做的,可是伊泽却觉得这意味着一个全新的可爱女子的诞生,由于对她的做法觉得很新鲜,伊泽便睁大眼睛贪婪地看着她那浑身淋水的样子。两个人顺着河流继续前行,他们开始远离火海,转入一片黑暗的天地中。虽然此时整个天空都被大火映得通红,附近不可能有真正的黑暗,但不论置身何种程度的黑暗都意味着获得新生。伊泽感到无以言表的疲惫和无法形容的空虚,他显现出一副茫然若失的样子。尽管在心底稍微松了口气,可伊泽却觉得自己未免太容易满足,十分荒唐。此时此地,一切都变得荒谬可笑。上了河岸,便是一片麦田。麦田三面环山,面积有三百多平方米,中间有一条公路穿过。公路是凿开山岗修筑的,山岗上面的住宅吐着火舌,麦田边上的澡堂、工厂、寺院等建筑也都在烈火中燃烧着。它们各自冒着白、红、橙、蓝等不同颜色的火光,火焰和浓淡也迥异。突然,一阵风刮了起来,空气中发出呼呼声响,紧接着,天上降下来雾一般的蒙蒙细雨。 公路上涌动着连绵不断的难民群。此时,在麦田里休息的有几百人,但同公路上蜿蜒的人群相比就不值得一提了。与麦田毗邻处有一个长满灌木丛的山岗,那里的灌木丛中几乎没有人,他们俩就在树丛下铺上被褥躺了下来。山岗下的田地边上,有一户农家的民房着火了,可以看见几个人正在浇水灭火。房后有一口井,有一位男子边“喀嚓、喀嚓”地压着压水泵,边把嘴凑在出水口喝水。忽然,有二十来个男女老少奔跑着,朝水泵方向聚集过来。他们轮流“喀嚓、喀嚓”地压着水泵,喝着井水。然后,他们靠近即将烧尽的房屋,把手伸向火焰,围成一个圈,烤火取暖。不时有人闪身躲开崩落的火团,因为烟熏而背过脸去。他们互相交谈着,但没有一个人帮原先那人一同灭火。 白痴女说自己想睡觉,然后又嘟囔说身体累,腿疼,眼睛也疼。她每嘟哝三句话,至少有一句在说想睡觉。“那你就睡吧!”伊泽说着,给白痴女裹好了被子,自己点着了一根香烟。也不知吸了几根烟后,远方响起了解除警报声。几位巡警走进麦田,通知大家警报解除了。他们的嗓子都哑了,说话声根本不像人发出的声音。这些蒲田署的巡警说:“矢口国民学校没有被烧毁,大家集中到那里去吧!”人们从田垄上站起身来,走到了公路上。公路上再次人海如潮。不过,伊泽没有挪动位置。一位巡警走到他的面前,询问白痴女的情况道: “她怎么了?受伤了吗?” “没有。她累了,睡着了。” “你认识去矢口国民学校的路吧?” “嗯。我们先歇一会儿,随后再去。” “这点儿小事,鼓起勇气来!” 巡警的声音已经远去,他的身影也消失了。灌木丛中终于只剩下伊泽和白痴女。虽然只有两个人,可白痴女依旧还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肉体,她睡得很香。现在,所有人都正行走在烟雾笼罩的废墟中。他们失去了自己的家园,走在冒烟的废墟上,根本不会考虑到睡觉这档子事,能安睡的只有死去的人和眼前的这个白痴女。死去的人不会再醒来了,可这个女人不久以后将会醒来。即便她醒来,也绝不会给她酣睡的肉体增添任何新东西。此时,她微微地发出了鼾声,那是伊泽以前从没有听到过的呼噜声,同猪的叫声很像。伊泽忽然觉得这个女人根本就是一头猪。接着,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一段往事。那时,在一个孩子头儿的指挥下,十几个小孩子一起追赶一头小猪。追到小猪之后,孩子王用一把大折叠刀割下了猪臀部上的一点儿肉。被割时,小猪不仅没有露出痛苦的表情,甚至都没发出什么特别的叫声。它好像根本不知道臀部有一块肉被割掉了似的,只是到处逃窜。这小猪让伊泽想到了自己和白痴女,眼前浮现出一幅景象:四面八方有美军投在地面上的重型炮弹不住地轰响,水泥钢筋的建筑物一幢幢被摧毁,头顶上有美军飞机俯冲机枪的扫射,两个人连滚带爬地闯过坍塌建筑物中尘土飞扬的空隙,拼命逃亡。在坍塌的钢筋水泥建筑物的背后,女人被男人压在身下,男人把女人翻转过来倒在自己身上,一边沉浸在肉体行为中,一边吃着从女人臀部上拧下的肉。女人臀部上的肉渐渐变少了,可她仍然陶醉在肉欲的享乐中。 黎明将近,气温开始变得寒冷了。伊泽穿着冬天穿的外套,又罩上了一件厚夹克,但还是无法抵御寒气。山下麦田附近各处仍在继续燃烧着,呈现出一片火海。伊泽想去那里取取暖,可是又觉得万一这个女人醒来就麻烦了,所以没敢动身。不知为什么伊泽总感觉无法忍受白痴女的醒来。 伊泽也想到过趁白痴女熟睡期间,丢下她独自离去,可是那样做也不好办。人要扔掉物品,比方丢弃纸屑,需要一股“力量”和一种“洁癖”。可是我已经失去抛弃这个女人的劲头和洁癖了。对这个女人,我没有一点儿感情和留恋,但也没有彻底抛弃她的那股力量。因为已经没有了在明天继续生存的希望,即使把她整个抛弃了,明天就能有新的生存希望吗?我将依靠什么生存呢?我将住在哪里呢?自己葬身的墓穴又在哪里?这一切我都不知道。美军入侵,万物俱毁,还是任由这已经被战争伤害过的伟大爱情决定一切吧。不要想那么多了。 伊泽打算天亮以后把女人叫醒,然后带她头也不回地离开废墟,寻找一个安身之地。也许可以去更远处的车站看看。电车、火车还能开动吗?伊泽觉得等赶到那里时,他们可以背靠车站周围的木栅栏墙根休息一下。接着他又想:今天白天天应该会放晴的吧?我和身边这头猪也许能在那里晒晒太阳?今天早晨实在是太寒冷了。 魔鬼的无聊 战争中,很少有像我这么不争气的男人。我一直盘算着“就在下次,下次一定能收到征召入伍的红纸片”,但直到战争结束它还是没有到来。虽然我也收到了传唤令,被传唤了过去,但征兵的人只问了我两三个问题,同其他人相比问题惊人得简单,然后他们就用一句“你辛苦了”把我客客气气地打发出去了。 在战争年代,我是个完全听天由命的人,对所有事情都漠不关心,避而远之。就像之前说过的那样,即便是收到征兵传唤令的时候,我也只是觉得随便怎样都可以,想法简单无比。当他们说“身体状况不好的人请站到这边来!”时,一半左右的人都过去了,其中还包括很多看上去很健硕之人。我不会去做那样慌乱,滑稽的事。但是,最终他们还是对我有所顾忌,与其说是觉得我无能,倒不如说他们觉得我是一个可能会危害到其他人的人。他们认定小说家只不过是白天睡懒觉,晚上彻夜不寐,黑白颠倒的懒惰之人,是不服从规定的无赖汉。我听天由命,什么工厂都愿意去,但是,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会不会按照别人指示去工作。我是彻底的听天由命主义者,任何事情都不会让我慌乱,好像我的确是有些古怪。 也许就因为如此,当所有日本人都在拼命工作时,只有我却几乎什么都不做。其实,我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心里觉得在战争中自己起码有三分之一的几率会死去,我当时已经做好了死的心理准备。 我当时是日本电影公司的特约顾问。不过,我现在竟然想不起“顾问”二字要如何写了,想必各位也能想象到我是怎样一种存在吧。我一个礼拜露一次面,看一看这个礼拜的新闻影片以及其他一些还算有趣的东西,然后跟专务(当)见个面,谈话谈个十五分钟就算完事了。即便如此,有时候专务好像还会觉得不耐烦,一副不见面也可以的样子。我也因此顺水推舟,渐渐地一个月只去一次公司,去领一下薪水而已。其实,我写过三个剧本,不过一部都没有被拍成电影。其中第三部《黄河》原本就不合时宜,我写这个剧本是在1944年年底,那个时候日本已经确定会战败,所以不可能在那个时候扛着摄像机,悠然地行走在中国的黄河边上了,但公司却还是要我写那个剧本。仔细想来,也许专务觉得我的处境可怜才做那样的安排,他一定觉察到我什么都不做,也不去公司上班,却领着工资,他的心里应该有些不好受。而且,写小剧本的话很快就能完工,一个接一个地搞下去又太麻烦,所以他用心良苦地让我写一个大剧本。其实,专务跟我之间多少有一点儿不为外人所知的关系,这些就略过不提了。 治理黄河自古以来就是中国人需要面对的大难题。几千年以来这个问题都难以解决,所以有种说法是“谁能控制黄河谁就能控制整个中国”。电影的主题是,“九一八事变”之初,为了将战略性决堤(理)后改道的黄河河口引入长江,日军进行了一个庞大工程。不过具体如何搞工程与我无关,我负责写的是那件事情发生前的故事,主要表现黄河是一条独特的大河,具有怪物般的性格!这是一个侧重讲述历史、地理的文化剧本。 幸好有这件事,我得以在很大程度上熟悉了黄河,相关的书也读了很多。当时,立教大学校内有一个叫亚洲研究所的机构,那里有一位诗人,还是一位中国研究学者,名字已经记不得了。我曾经在三好达治(的)那里见过那个人一面,听说是一位可信的中国研究学者。我听说那位诗人当时在亚细亚研究所工作后,便去拜访求教。除了他之外,那里还有几位中国研究学者。但不巧的是,其中并没有谁专门研究过黄河,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在那里我得到了耐心的指点。他们告诉我一些书,还有书店的名字。我就去了内山和山本那两家专门出售跟中国相关的资料的书店,买回他们推荐的书,开始阅读起来。 除此之外,会津八一(此)老师大概是从创元社的伊泽那里听说我正在研究黄河,便邀请我去早稻田的甘泉园,那里有很多老师收藏的中国古代美术作品。老师告诉了我一些有关黄河的文献,不过那些文献都是中文原版,我没有读懂它们的语言能力,所以只了解了书名便不得不敬而远之。 我越来越感到,被强迫完成这样一件毫无希望,或者说毫无意义的工作,最终只会是徒劳无功。如果这是一本小说,战败后过个十年、二十年,或者等我死后,也许有出版的可能。但是,这样一部描述中国的电影剧本就一点儿意义都没有,它会随着战争的失败而永远消失,变成水中泡影。非要让我完成这水中的泡影,我做不了。翻阅有关黄河的一些书籍本身倒是十分有趣,我几乎每天奔走于神田,本乡,早稻田,以及其他各地的旧书店去找书,为了写剧本,就连黄河之外的有关中国的书也拼命地阅读,甚至可以说到了疯狂的程度。然而,我还是一点儿都没有写剧本的心情。硫磺岛被攻破,冲绳陷落,我变成了每两个月见专务一次。每次见面,他都催我准备差不多就该动笔了。不过,专务在乎的只是公司的流程和形式,他比谁都知道那个剧本已经不可能被拍摄成电影。而且,专务只是关心形式过场这一点更让我觉得无趣。虽然我也在想,既然每个月都拿人家薪水,那就必须要写。可是,那种毫无意义的工作,并不是光凭义务感和觉悟就能做得来的。我的内心总是在小声嘀咕:“我一半的薪水都拿去买有关黄河的文献了,所以就算不写也可以说得过去吧。”我总是这样宽容自己的懈怠。 完全没有想到的是,我住的地方竟然幸运地未被烧毁。我住在蒲田,附近有下丸子的大片工厂区,之前就已经开始遭到了大轰炸。不过只炸毁了一家大工厂,其余的街区都只是受到了流弹波及而已还有十多个大工厂没有被摧毁。一个大工厂至少要花两个小时才能被轰炸掉,这么算来,要炸毁其他工厂少说也要二十多个小时。可是那时我已经受够了胆战心惊的日子,我想迟早有一天会有一两枚流弹飞落到我家里。 因此,我早就盘算好,只要发现白天编队的轰炸目标是这附近的厂区,就一溜烟地从家中逃走,跑到五百米或一千米外的地方。我很早之前就已经开始加强身体锻炼,以免到时候体力不支,迈不动脚。我甚至想好了要怎样轻松地跳过四米的水沟。尽管我这般怕死,但是当别人好心劝我疏散到乡下时,我却毫不领情地拒绝了,坚持要留在东京。这种矛盾是我一生的矛盾,我总是心甘情愿地接受命运的安排。简单地说,我有一种让人难以理喻的好奇心。我是一个极度怕死的胆小鬼,可是却无法拒绝与好奇心嬉戏的巨大诱惑。我不曾诅咒过战争,我想,恐怕我是全日本唯一一个竟天真地与战争嬉戏的傻瓜了。 但是,我对以后没有任何设想。战争期间,我有几位朋友去了麻生矿业工作(目的是所谓的逃避征兵),我有时会去那里,跟在那里的荒正人(是)聊上几句。这个男人确信“一定会幸存下来”,说是当非常时刻来临时,一定会全力以赴,尝试各种努力,好让自己存活下来。平野谦(让)虽然没有憋着那么一股劲,不过他也有相同的想法。佐佐木基一(虽)也同样如此,他很早就跟一个女人逃到深山里去泡温泉了。也就是说,搞“近代文学”的那些人,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在计划着幸存后的今天该怎么办。他们制定计划的能力着实不错,不过,他们在现实中的生活能力却不足,计划总是难以如愿。现实中面对生活的能力与知识能力的高低无关,就算是不善于制定计划的人,都比我们这些文学家要强。我们这些文学家,一旦遇到事情可就全然没有对策了。在蒲田政府第一次强制疏散几万人的时候,一个衣橱二十元就会被卖掉,荒正人从我这里听说这件事情之后,一副要立刻跑去蒲田买衣橱的表情。也就是说,他因为很确信能活下来,反而变得有些慌乱。 我却一点儿都不慌乱,我没有预见未来的能力,我天生就没有那种为未来制定好计划的性格。我是一个在现实中游戏人生的男子,抱着万事“船到桥头自然直”的消极信条走到了今天。佐佐木,荒正人他们是思想犯,才刚从拘留所出来,强烈地希望可以熬过战争,重新开始自己新的生活,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荒正人信心满满地诉说着,不管多么辛苦都会坚持到底,不管使用多么卑劣难看的手段都要力争活下去。荒正人本来就是一个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劲头十足的人,从空袭这段时间开始他更是憋着一股劲,就像是对着空袭乱吠的动物一般,让人都觉得有些好笑了。不过,他并不是那种让人望而却步的猛兽。相反,面对空袭,装作一本正经,却在悠然看热闹的我,更像是心怀不正,毒性缠身的动物。 那件事是在平野谦被抓去军队的时候发生的,他说过“不管采取什么方式,都会想尽一切办法活着回来”。我送他去东京车站说:“去战场说不定会比读无聊的小说有趣得多!”他用力捶了一下我的小腹,让我不要说风凉话。后来,他很巧妙地骗过了军医,第十天左右就被从兵营放了回来。 总之,他们从那个时候就彼此说好,在战败后的日本废墟上,即便耍尽手段,用尽奇谋诡计都要活下来,他们想要站在拥有发言权的一边。他们的确是有意识地在说那些话,而那些在酒馆里排队的小混混们,想必内心也确信只有自己可以活下去,所有人都在心底谋算着各自的策略。 对于幸存下去后的生活,其实我的好奇心要超越他们那些人。我大致上有存活下去的自信,可是,我仍然坚持要留在东京。我一直在想象那样的场面,当东京被敌军包围,整个东京被践踏,骚动如地狱一般的时候,我会像地鼠一样,猛然从藏身处探出头来。既然碰巧遇到战争,我不会离开战争的中心区域,这也是出于一种好奇心。我的意识深处有着各式各样的好奇心,它们纷乱地交织在一起,想留在中心区域看局势发展与要存活下来看将来会变成怎么样,这两种好奇心最为强烈。当然,我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要是不幸死了,那也不过如此而已。 东京大轰炸时,我把手头正在写的小说全部烧掉了,后来还因为那个感到很困扰。当时,我隐隐相信,至少在未来十年内我都会处于无法写小说的环境中,所以干脆把它们烧掉,不留任何后顾之忧,好让自己可以在紧急情况下轻松地出逃。盛夏时节,我用作废的稿纸烧了两次洗澡水。 在空袭最厉害的那段时间,我隔不上三天就会去神田等地买书。朋友们都很错愕,他们说反正到头来还不是要烧掉,何必再要买书?我那时已经成了非要浪费点钱不可的男人,不能喝酒,也不能玩女人,除了看书没别的事情可做,所以只好看书。不过,不管遇上多么严重的空袭,我都不曾把买的这些书带出去,一本都没有带过,我带着一同跑出去的,只有别人寄放在我这里的一些东西而已。 实际上,我的确经常在看书,看的全都是些历史书。只不过在我看来,当时那些历史与现实已经变得非常之近。请看,第一,当时的晚上已经没有灯光照明了,步行代替了主要的交通工具。更重要的是,人们的生活还原到了本来位于历史深处的朴素原形。人们为了买烟酒排队,同时也会有人插队;也有人会从“邻组”(与)推出代表,主张自己的权利。历史上所谓的权利、法律,也就是这样渐渐地组织化起来的。古代有所谓的“座”(推),是一种类似行会的组织。当时,那种为了保护相关利益,由个人组织起来、以伸张自己权利的最朴素的原始形态团体,开始出现在我们的身边。空袭后的日本,文明开化的绳索已经被切割成碎片,情形已经与“应仁之乱”(关)时的废墟日本无分轩轾。“上缴国库”这种做法,也越来越像古代庄园通行的做法,农民一定是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学会藏米了。原形态的事物中没有任何美丽的东西,充斥的全都是赤裸裸的利己私欲,人们只是想借着行会或者团体,理所当然地守护自己的既得利益。 历史的河流源远流长,我却深深感受到历史与现实之间的距离之短。那些排队的人们,把物品上缴国库的人们的内心世界,跟千年前的日本人并无区别。没想到才过了几年,文化就又回到了距今千年前时代最原始朴素的风貌。不过再转念一想,认定新秩序已经完成显然还太早。不需要分析日本过去的千年历史,就看最近这十年或者二十年,就能明白这个道理。战败后的日本,我觉得最好社会陷入尽可能最大的混乱,人的精神陷入尽可能最堕落的境地。因为,半吊子的混乱只会产生半吊子的道德,大混乱才是趋近大秩序的必经之路。而且,我相信,走在从最大的混乱到再建秩序这条路上的当代日本人,不需要再如历史上古人一般无意识地等待社会像水流一样慢慢向前淌,不需要再苦挨一段空虚而漫长的时光。 尽管如此,在万事当前私欲优先,所有的人都只考虑自我的黑暗战时世态下,却几乎没有小偷和强盗。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当时最引起我好奇的事情,或者说最让我感到惊异的事情。虽然生活水平是最低的标准,但是不管怎么说,每个人都尚能填饱肚子,所以就促成了这种平静的秩序,我忍不住要这样想。而且,即便偷了钱也没地方消遣玩乐,自然也就没有小偷了。 当时的社会劳有所得,有所食,无贫贱之分。请铭记当时那种如死尸一般毫无生气的平稳生活吧,人类的幸福不在于别人。即便做小偷,即便杀人,也仍然想要得到自己想要的某些东西,那才是人类所要的真实幸福。 战争中的日本人心态平和至极,甚至可以说是日本两千几百年历史中最最和气的日本人。当时所有的人都能填饱肚子,都可以通过劳作获得报酬,而且,连一个强盗都没有。夜晚城市里漆黑一片,几乎没有巡逻人员,到处是火灾过后的废墟,即便做坏事逃跑也不用担心被抓。所有人都穿着一样的衣服,不用担心被别人认出来。深夜下班回家,人们不会防备可疑的脚步声,不会担心尾随而至的手电筒。小偷们、杀人犯们作案的外部条件如此完备,却几乎没有一个小偷或者强盗。可是人们因此就幸福了吗?我们成了一群只会漫无目的地埋头吃饭,然后虚无生活着的傻子,而不是人。 在社会秩序方面,那种连犯罪都很有限的社会可说是非常完善的。爱国热情似乎在高涨,迸发。多么虚无的美啊!自己家的房子被烧掉了,成千上万的房子被烧掉了,可是没有人为此而悲伤,只是木然地挖掘着焚烧后的废墟。旁边有人死了,人们已经变得看都不会再看上一眼,剩下的仅仅是与面对一只老鼠尸体时相同的心态。人们的内心变得如此麻痹,他们宛如恶魔的亲戚。可是,即便如此堕落,还是有饭可吃。而且,那时的人们如果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是不会去当小偷或强盗的。想要的东西也不过是些衬衫或者浴衣之类,到澡堂里面大摇大摆地把别人的浴衣或者衬衫穿出来,就如同那衣服本来就是自己的一样,这样的事情在当时常常会遇到。但是,做这种事的人的真正的内心已经沉沦到对犯罪麻痹的境地,他们并不觉得自己是小偷或是强盗。平静的道德秩序下透着的是这般的寒酸,虚无,无趣。那种秩序里人类没有幸福可言,也看不到生活的意义,因为在那种秩序里人已经不算是人了。 毫无疑问,我自己也绝对算是那些傻子中的一员,而且是其中最虚无,最平静的傻子。我在当时还是会甜言蜜语地取悦女人,也会跟女人谈情说爱,互诉衷肠。跟我交往的女人本身也因为战争变得混乱不堪,甚至比我还要自暴自弃。她的灵魂已经走到了末路,可是她并没有发现这一点。在幽会的时候,她有时会穿着正装裤过来,然而她荒废的灵魂与她一本正经的衣服风格是如此不协调。 我偶尔还是会去日本电影公司。专务的房间在四楼,因为不能使用电梯了,所以要爬三尺宽的窄楼梯上去。在那里,我经常会看到穿着邋遢罩衫,“哐当、哐当”地拖着木屐的男事务员,与身着脏兮兮裤子、也踩着木屐的女事务员肩搭肩地搂抱着在我前面往上走。我就走在他们后面三尺左右的地方,他们却对我毫无顾忌。那就是荒废灵魂的真实写照,是精神虚无的和平社会的真实写照。那些人就灵魂层面来说,已经不再关心穿着是否体面,从他们身上很难看到任何明日的希望。 我满怀热情,日复一日地阅读着那样的灵魂。在灵魂层面已经不在意穿着的我,用一双冷漠的鬼眼读着历史,读着人类真实走过的痕迹。当我与那个女人见面,拥抱在一起的时候,我只是用我冷漠的鬼眼,贪婪地注视着女人的身体。鬼是贪婪的,而且具有一种莫名的执着。于是,女人变得更加热情,也更加冷漠。女人是更加颓废的魔鬼。 我一直在想,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然而,不只是那个女人会这样。在大众酒馆里,流氓们占据了靠外面的最好位置。在抽着烟的游行队伍里,“邻组”的女人们行为更加恶劣。她们强硬地占据了队伍前面的位置,把拥有独占那里的权利视为理所当然。流氓的内心与良民的内心没什么异样,无法得到地利的人,都只能在队伍的后面抱怨,能不能得到天时地利成了唯一的差别。除此之外,全日本所有人的灵魂都已经没有什么不同,都呈现出了流氓之相。说直白一点,全都成了流氓。 在蒲田被烧成一片废墟之前,我每天都会去围棋会所,虽然还因此被染上虱子。我当时的生活只围绕读书与围棋会所,然后就是偶尔跟那个女人幽会,仅此而已。 有一个二十三四岁的青年,身体看起来有些虚弱,每天都会来围棋会所。他是田町附近一家工厂的事务员,有着强烈的反战思想,深信军队一定会溃败。他信仰共产主义,是一个十分纯真的青年,在他的灵魂深处爱人类胜过爱自己的私欲。有一次下大雨,他硬是要我穿上他的外套,自己淋着雨回了家。这位青年从不怀疑他人,他觉得为了拯救别人的痛苦而牺牲自我是理所当然的。我至今都忘不了那个有着善良灵魂的人。 蒲田被烧成一片空地之后,我曾经在车站偶遇过他。当时他一副似乎没有吃饱的样子,脸色十分苍白。附近有一间临时搭建的木板房,搭在火灾后的废墟上。有很多人在木板房门口排着队,他听说那是寿司店后,就跟我道别,加入到了排队的队伍中。青年的家被烧毁了。那一刻我本想请那位青年到我家去,因为我家有不少房间,也不需要他交房租。我也知道,青年家里还有一位年迈的母亲。可是,我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因为那位青年的灵魂实在太完美,他太相信我了,我不忍心将他对我的幻想打碎。 我本身也是一个流氓,我的灵魂已经颓废,看起来虽然像是在专心而悠闲地读着书,但是我的内心早已住进魔鬼的国度。而且,我深深地相信,魔鬼读书时就如同圣人读书时一样,是头脑冷静且思维透彻的。 其实,所谓的魔鬼也不过是无聊之物。魔鬼没有希望,也没有目的。魔鬼也会爱上女人,再无其他。非要说有目的的话,魔鬼的目的只是喜欢破坏而已。 我喜欢美丽之物。有时候,在餐厅前面排队时,会有从工厂下班的漂亮女孩问我:“有餐券吗?”如果没有战争,那些女孩不会体会到这种痛苦。我把餐券递给茫然的女孩就逃走了,我有时确实会做出那种冒失的事情。任何的同情都是多余的,不是吗?对某一个人的同情,是不合理的。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情,也只应该是为了两个人以后一起生活的目的才给予。否则,我应该把餐券送给所有的女人。那些可爱的女孩或许后来会在空袭中死去,或许成了卖淫女,一切都无从而知。那是那些女孩的人生,必须由她们自己决定。只要我的人生不跟她产生任何交集,视她为路人也在情理之中。所以,最好停止那些看似理所当然的同情。所有的人都需要同情,不应该区别对待。 可是,我就是做不到,这是我的爱好。有的人爱古董,美术,有的人爱风景,我爱的只是美丽的女人。除此之外的任何东西,我都不屑一顾。 我喜欢女人的美,像魔鬼一样喜欢,也有着魔鬼似的感伤。我根本不去想结果如何,我会为了自己瞬间的快乐而取悦你,令你惊讶,令你动心。说不定你并不会动心,而会觉得我有些可怕,不过你怎么想都无所谓,因为我只是想满足我自己而已。 我会请无聊的人吃饭,给别人钱,给别人东西。一旦我有了这样的欲望,我就会去实施。因此,在我的心底,没有所谓需要放弃的东西。我的所作所为,完全是出于魔鬼式的无聊,就如同我没有让那个青年借宿一样。我心底有着一种根深蒂固的癖性,无法忍受持久的人际关系。 那个女人又穿着正装裤来跟我幽会。可是,她的灵魂只剩下了躯壳,对我没有任何的索取。她只想得到那一瞬间的欢愉,除此之外别无杂念。她没有任何的追求,那只是一具会慢慢感到快感而又渐渐崩溃掉的身体。 “你是个难懂的人,所以我不能跟你结婚。”那个女人总是这么跟我说。 也许是吧。那个女人的心里没有任何追求,任何稍微会思考的男人,在她看来都很难懂,无法亲近。离开的时候,那个女人总是让人摸不着头脑。送她到车站,电车来了好几趟她都不上车,只是默默地笑,或是用木屐“咔嗒、咔嗒”地踢着石头,或是甩着包一圈圈转,或是说一些漫无边际的话。就在我纳闷的这会儿,她却突然说了声“再见”,然后就上了电车。那个女人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那个女人的愿望,只是等待战争结束,迎来日本最终完全崩溃的结局,然后重新开始一切而已。一切会崩溃到什么程度,似乎是她对未知的新世界仅有的一点期待。 我不知道除了我之外,那个女人还有几个情人,也有可能只有我一个。我没去过她住的地方,只是她会经常风一般地出现在我面前。 “你没有收到入伍通知单啊?” “没有啊!” “要是收到了你怎么办?” “那也没办法啊。” “你会死的。” “谁知道呢!” 她总是会聊一些愚蠢而不着边际的话题。不管说什么,她都像是在用鼻子哼歌一样,可能是她觉得必须要说些什么,就不知不觉地就说起话来。其实,我也一样。说不定如果我们的语言不通,反而会更轻松一些,谁知道呢! 女人总是在笑,那是一张十分优雅,漂亮的脸,虽然每次看到她的脸,我都会想到这后面隐藏的是一个多么没有追求的灵魂。对于我的这些想法,女人从来就不会在意,不管我说什么,她只是痴痴地笑。 “你在写有关黄河的剧本?” “不写了!” “为什么?” “没有心情。” “如果是我的话,我就会写。” “那当然,你只会做这种无聊的事情。” 女人不在意我的说法,脸上仍然泛着微笑。也许她根本就没听我讲话,她的脑袋里什么都没有想。 我反而觉得她这样的性格很可爱,这种让人一眼就能看穿的性格很让人着迷。那时的我,满脑子想到的只有这个。 有时候,盯着女人的脸,我的眼前不经意地会浮现出荒正人和平野谦的脸。我一直记得荒正人咬着牙说“不管怎么样都一定要活下去”时的表情,还有他精力充沛,跃跃欲试,好像要立刻跑去蒲田,买下几个二十元衣橱的样子。他总是很自信,相信这些东西对日后的生活一定很有帮助。与女人毫无追求的微笑不同,他们的那些言谈举止才是我无法想象的世界。 我一直觉得荒正人和平野谦他们像极了小说中的人物,他们原本就是读小说读得太多的一类人。他们那样的思考方式,或者说话方式不像现实中真实的东西,充满了小说味道,好像他们的脚不是踩在土地上,而是踩在托尔斯泰或者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身上。他们这些人平常都是怎么样跟老婆谈话的呢?我能想象得出他们跟自己老婆说话的方式,只是他们的老婆会怎么样回应他们呢?! 不仅仅是荒正人和平野谦,很多的小说家,评论家,知识分子都被疏散到乡下去了,他们在等待着日本最后的命运,并坚信自己能够活下去。 可是,在如此狭小的日本,不管逃到哪里都不安全,我们当时甚至连敌人会从哪里登陆都不知道。我越发觉得荒正人的坚定信念很让人不解,奇怪他那种口口声声“不管怎样都一定要活下去”的坚定信念到底来自哪里。换句话说,荒正人像是一个非常现实的人,可是归根结底却只是一个做着美梦的孩子,平野谦也不例外。他们有着非常坚定的人生信念,认为自己一定不会死,可以高举双手生还归来。然而,战争具有让人无从预测的偶然性和听天由命的破坏性,他们没有真正理解这其中的严峻现实。他们所说的那些都仅仅是自己主观的想法而已,我们面对的却是单凭我们的意志无法改变的现实。 不只是对战争,荒正人他们脑子里面对人的思考也太过天真了。他们没能顾及灵魂的颓废,他们在思考人的问题,可是却没有试着去触碰自己的灵魂。所以,他们无论怎样考虑以后的事情,无论怎样与现实斗争都无济于事。也就是说,现实和灵魂之间不存在真实的关系。 女人漫不经心的微笑总会让我想起荒正人咬牙切齿说话的样子。如果敌人登陆,战争在日本本土展开后,他会做些什么呢?一想到这些我就觉得滑稽。所幸的是最后敌军并未登陆,出现了意料之外的结果,荒正人他们得以按照预定计划重新开始生活。不过,那也仅仅是出于偶然而已。对于他们认为因为坚信“不管怎样都一定要活下去”才活下来的这种说法,我是持怀疑态度的。况且,对我来说,与怀抱着梦想眺望现实,如魔鬼般吠叫着“不管做多么卑劣的事情也要活下去”的荒正人相比,女人露出的漫不经心笑容的更能让我感受到现实的严峻与可怕。在女人漫不经心的笑容中,潜藏着的是魔鬼式的随意与无聊。 大概是六月中旬左右,当东京变成一片废墟后,我终于打起精神写完了剧本《黄河》。说是剧本,其实只不过是一个类似大纲的东西。那是我花了半年多时间读了数十本书的收获,虽然剧本只有草草的二十页,而且是花了一个晚上就熬夜写出来的。写那个剧本,我只不过是为了躲过一场噩梦,可是你知道为了躲过这场噩梦,这半年来我的生活有多么压抑吗?!现在,只是在报纸上看到日本电影公司的广告标识,我就会感到战栗不已。 人无法从事没有目的的工作,无法去做注定没有结果的工作,我深深体会到了这一点。 写那个剧本,原本就是完全不靠谱的事情,虽然我最终写完了剧本。可是,那不是正常的工作,我只不过是为了躲避沉重苦闷的压力,昧着良心才完成了它。揣着一个在战争中颓废了的灵魂,我原本不可能做任何工作的。战争期间,我烧掉了自己手头上正在写的一半的文稿,那种做法才是我当时的灵魂的真实写照。那是一个无聊至极的如同魔鬼般的灵魂,沉溺于下棋,读书,有时会望着一个女人漫不经心的微笑发呆,或开心地玩弄一具毫无生气的放纵肉体,仅此而已。 石头的思念 父亲是在我十八岁那年(也就是东京大地震的1923年)秋天去世的。按理说父子二人之间应该有足够多的交集,但实际上我们却什么都没有。在我家十三个兄弟姐妹(当然其中包括小老婆生的)中,我是男丁中最小的,下面还有一个妹妹。所以,我跟父亲之间年龄相差很多。我的一些朋友跟自己的孩子都不过是二十五岁,或者三十岁左右的年龄差,所以每当看到他们跟孩子像朋友一样交谈,我心里就会感到不是滋味。因为记忆中我和父亲之间根本就不存在这样的交谈。 我的父亲是一个不入流的政治家,就是那种被称为乡村政治家的人。他当选众议院议员之后,做了地方的分会长,是一个不被上层知晓的小人物。但是,这样的小人物也是整天忙碌不已,很少在家。不过,父亲也是森春涛(的)门下的一位汉诗人,晚年的时候一直在写一本叫作《北越诗话》的书。他在家时便闭门不出,埋头于书房,我只有在被喊去帮他磨墨的时候才能见到他。家里的女佣来喊道:“少爷,老爷有事喊你过去!”我知道喊我去一定是磨墨。他从来不会对我笑,只会在我不小心弄洒东西的时候对我大声呵斥,而我也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咬牙切齿。家里那么多女佣,为什么非要喊我去帮你磨墨!除了被喊去磨墨,我跟这个父亲便再无交集。对当时的我来说,他就像是一个陌生人,我甚至都不会在书房之外的其他地方看到他。 所以,我从来都不知父爱为何物。没有父亲的孩子会怀念父亲的爱,可是我有父亲,我和父亲的关系只是一个月被他喊上一回为其磨墨,然后看着他板着脸训斥我。每次我都会带着满肚子的怨气回来,父爱之于我只能算是一种滑稽,不相干的存在。所幸的是,我读小学的那个年代,儿童读物不像现在一样,净是一些描述家庭温情的童话文学,当时我读的全是立川文库里面关于隐身术、武侠豪杰方面的书,所以换种角度看,当时并没有会让我必须要想起所谓的父爱的情境。在我的心中,我已经将父亲视为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存在。每次被喊去磨墨的时候,我都会在心底默默地抱怨,这是一个多么让人讨厌的人,多么不讲理的人!但是,我也明白,不管怎么说他终究我的父亲,我对他让我做的一切无能为力。 家里有十三个孩子,应该是一件让人觉得很棘手的事情吧。可是我一直觉得,我父亲对孩子的冷漠是与生俱来的,跟孩子的多少没有关系。他一定觉得孩子随便怎么抚养都一样,以后孩子成为什么样子都无所谓。 在农村,人们非常在意“家”且只对“家”的继承人长子特别看重。父亲在我长兄身上倾注了不少的心血。我的这位长兄跟我年龄差了很多,生活在东京而不是家里,所以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到底如何,我也无从知晓。只是在父亲的遗稿里,读父亲晚年写的诗,我曾看到意思大致为“看着自己的儿子(长子),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不孝的情愫油然而生”的诗句。原来父亲特别关心长兄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啊!我起初并未拿那些诗当一回事,心想那不过就是诗里老套的词调而已。但是,读了父亲的传记后,发现很多人都说父亲在长子身上倾注了很多的心血。父亲的莫逆之交市岛春城老先生,还有他政治上的伙伴町田忠治(为)等人都在说,父亲再三托他们关照自己的长子,父亲还经常在谈话中说起长子,说什么听了长子的推荐之后自己欣赏起西洋绘画来了,喜欢上了登山等等,这一切对我来说简直遥不可及。虽然父亲是出于对“家”的考虑而十分在意长兄,但是在我这里,我没有享受过父爱,与没有父亲的孩子相比,我只是有一个父亲而已,再无其他。对我而言,他只是一个强迫我为其磨墨,让人很不快的老头而已。 我家以前好像是大户财主家庭。在德川时代,除了土地之外,祖辈们还拥有很多的银矿山和铜矿山,据说即便有一天阿贺川的水会干,那些地方的钱财也永远不会枯竭。不过最终,父亲还是花光了所有的钱,在我懂事的时候家里已经是穷得一贫如洗,只能靠借钱来维持生活。不过房子倒是很大,雇的佣人也不少。因为生活在这里的人很多,可是没有钱,所以母亲很辛苦。母亲因此患上了狂躁症,她将全部的怨气都发泄到了我的身上。 我一直以来就是一个性格孤僻的孩子,所有人都拿我无计可施。我身上没有哪怕一丁点儿小孩子应该有的可爱之处,反而显得有些早熟,作为孩子王,我就知道天天在外面打架。据说母亲生我的时候,因为我身体某个地方卡在了她身体里,母亲还差点儿为此丢了性命。一辈子生了这么多孩子,已经对生孩子感到麻木的母亲,在生我的时候吃到了这样的苦头,所以自打我生下来她就对我很冷漠。随着慢慢长大,我越发成了世上少见,让人头疼不已的怪孩子。母亲对我持那样的态度也就不难理解了。 我从还没有上小学那会儿就开始读报纸了。我并不是像其他小孩那样,因为觉得汉字好玩才读的,而是因为内容好玩我才仔细地看,我特别喜欢阅读评书故事(那个时候除了小说外,报纸一定会登载评书故事。我不看小说,觉得没意思),还喜欢看有关相扑的新闻报道。当时那些新闻报道还附带着相扑四十八招式的图片,非常吸引人,让人过目难忘。读小学的时候我从没考过第一名。第一名每次都是一个和尚家的孩子,名叫山田。(从)第二名是我,或者就是一个叫横山的孩子,印象中大多时候我都考不过横山,好像基本上是第三名。我从不预习也不复习,也不做作业,放学一回家把书包扔到门口就出去玩了,一直玩到晚上很晚。我是当时的孩子王,我会喊一些孩子一起出来玩,他们都是些一不做作业就会被骂的孩子,但我喊了他们,他们不出来的话,我就会揍他们。他们害怕挨妈妈骂,但是他们更怕我,就会从家中的窗子里偷偷跳出来找我。我就是这样一个臭名昭著之人。有时候我还会和其他镇上的孩子打架,我打架时不用普通孩子们经常用的那些招式,我会用尽各种卑鄙手段,所以我总是被一些孩子憎恨。我身上穿的衣服有时一天之内就会被撕破,因此我总是像个讨饭的小孩一样,穿着破烂的衣服。晚上回到家时,母亲早已关了门,并插上了锁,她绝对不会亲自帮我打开。我和母亲就处于这样敌对的关系中。 让母亲的生活疲于奔命的不只是贫穷和我。那个时候,母亲患有一种叫膀胱结石的慢性病,经常没日没夜地呻吟,而且,因为母亲是这个家里的继任女主人,父亲前妻生的孩子里有三个女儿跟我母亲年龄相当(这三个人应该算我的姐姐,但是她们的孩子,也就是说我的外甥或者侄子的年龄甚至都比我还要大),其中比较大的两个女儿合谋要毒死我母亲,她们来玩的时候都会带吗啡来,所以我母亲后来患上狂躁症也就不难理解了,只是母亲把一切焦虑的情绪都发泄到了我的身上。我现在知道了缘由当然能够理解,但是当时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十分憎恨母亲,进而开始憎恨母亲比较疼爱的哥哥和妹妹。凭什么只有我是不受待见!应该是在我八岁的那年,有一次我终于怒不可遏,拿着菜刀,疯狂地追赶我的一个哥哥(跟我差三岁)。我并没有将那个比我大三岁的哥哥放在眼里,我一直觉得不管是力气还是读书,自己都要胜过他,我根本就没有把他当作一个应该尊敬的哥哥。当时的我就是那样,完全没有孩子的天真和可爱,只有满腹的憎恨和不屑,成了一个十足的怪胎。也许我小时有那样的脾气,有一点儿是环境造成的原因吧,但是我相信一切都是与生俱来的。同时,我又是一个十足的卑鄙懦弱之人,对于别人不知道的坏事我会表面假装不知,却总在背地里告密,而且自己会做一些更加卑鄙的坏事,然后会心平气和地陷害别人,自己却保持一副好孩子的面孔。做这样的事情时我每每都能成功,我总是从头至尾周密计划,尽量不要暴露自己,不让人怀疑这是一个孩子的伎俩。多半人都信任我,我比大多数人都要狡猾。 在我八岁那年,有一次,母亲实在拿我没办法,就跟我说:“你不是我亲生的,是收养来的!”我却喜出望外,大脑变得异常兴奋。“我不是这个凶婆娘的亲生孩子!”当我一个人的时候,当我躺在床上的时候,我就想象自己的亲生母亲,思考她会在何地。光想想就让自己觉得很幸福。家里的女佣人中有一个十分疼爱我的,我会经常问她自己的亲生父母到底是谁,不停地问。这件事最后传到了母亲那里。好多年后听母亲说起这件事,她说当时听说了我的做法后她很恐慌。二十年后,母亲成了这个家里跟我关系最好的人。当我长大,可以站在母亲的立场体谅她时,她也明白了我的脾性。我想现在没有人比我更爱母亲了,我爱她,甚至可以为她舍弃自己的生命。而当时家里最了解我的性格的是我的一个姐姐,她是父亲前妻生的第三个女儿。最大的那两个一直想杀了我的母亲,这个姐姐虽然也不受我母亲待见,可是却很依赖母亲,所以当时的她最了解我的性格。有一次我冒着狂风去海边,迎着汹涌的海浪捡回了蛤蜊,只是因为母亲说过想吃蛤蜊。虽然儿子冒着生命危险从海里捡来了蛤蜊,可是母亲并没有把这当回事情,甚至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恶狠狠地看着母亲,耸着肩膀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那个时候,姐姐悄悄进到我的屋里,抱着我哭了起来。我一直最爱的就是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一直到她死去,我对她的爱都不曾放下。一直到今天,我都忘不了这个姐姐,还有那个女佣。在当时的家里我感到只有她们是爱我的,在其他人那里我没有感受到任何的爱。 与生活环境相比,我一直相信自己性格中的很多东西都是先天存在的。我现在能意识到其中的一部分遗传自母亲,而另一部分应该是来自父亲。我不了解我的父亲,就试着读他的传记,想从中找到自己的影子。我读到了很多让我不愉快的东西,父亲有很多被世人赞赏的优点,在我身上却演变成了不折不扣的缺点。这些缺点就像是父亲留下的对我的不满,时时刻刻深深地刺痛着我。 从传记的叙述看,父亲是一个诚实的人,总是遵守约定,从不说谎。父亲会为他人解囊相助,从不计较个人得失,父亲总是与人为善,将自己的得失置于身后。这些就是父亲为人处世的真实情况。而我真实的所作所为却正好跟父亲的做派相反。父亲是一个不会做坏事的人,因为他想得到世人的赞赏,所以他为此牺牲了自己。我一直都是这样认为。 然而,我青少年时代印象中的父亲却是一个胸怀狭小的人,甚至狭隘得让人为之悲叹。那时我总觉得他表面上是一个豪爽、恪守本分之人,可实际上也是一个坏人。 我曾感觉父亲是一个几乎和我没有多少关系的老人,可为什么又认为他胸怀狭小呢?东京大地震那年我住在东京,当时父亲已经重病在身,卧床不起。记得地震的时候我正在玩扑克占卦的游戏,屋子忽然开始晃动,墙皮落到了扑克牌上,我急忙起身逃了出去。刚到外面屋门就倒了,墙上的画、拉门都掉了下来,我左右躲避着坠落的物体,逃到了院子里,这时屋顶的瓦片也开始掉落。我想起父亲还在卧室里,急忙又返身回去,看到房子里壁龛上的框架已经落了下来,父亲正抬手用力托着那个东西,此后这一幕一直留在了我的脑海里。 记得地震后的第二天,父亲让我去慰问一些遭受火灾的人,我去了加藤高明(得)家和若槻礼次郎(家)家。在若槻礼次郎府上最后我只是留了一张名片,而在加藤高明家我却见到了他本人。面对一介中学生的我,他以极为客气的语气询问了我很多关于家父身体的情况,当时的具体谈话内容现在已经无法记得。尽管谈话被忘得一干二净,但我记得他是一个身材魁梧的人,像是遁入佛门的大和尚,脸又长又大,有弧度,简直就像是一个秃头海怪似的。就是这样一个很有脸面的大人物,却让我觉得与他之间毫无距离感,我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童真。我父亲性情古怪,总是板着脸,在这方面他跟父亲多少有些相似的地方,甚至父亲看上去更具童真。不过,父亲身上那种本来可以与我擦出火花的童真,我丝毫没有感觉到。父亲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已经没有了梦想的成年人。加藤高明身上的童真却莫名其妙地打动了我,让我感觉很自在。那一刻,我更加痛感父亲的胸怀之小。那一年,我十八岁。 当时我家客厅里挂了一块匾,上面写着“七不堪”几个字,父亲很喜欢它。字是一个中国人写的,“七”一点都不像“七”字,像是“长”字,很多人看了都会读成“长不堪”,客人这样读了之后都会感到不好意思久留。这个东西说来实在有些奇怪,父亲却以此为乐。如今,他成了父亲留给我的唯一遗物,我将它挂在了客厅的墙上。除此之外,父亲曾经让人刻过一块藏书印,上面雕刻着“亦可换作子孙酒”的文字,他对此也颇为珍爱。父亲这么做并不是想要炫耀,也许是出于真心喜爱吧,我大致也有过与此想通的心境。某些东西并不是内涵丰富之物,我喜欢展示某些东西也绝不是炫耀,只不过是出于文人骚客的一种习惯性的心境而已。我有时也会变得孤独,惆怅,变得冷漠。 除了众议院议员之外,父亲还担任了报社的社长以及证券交易所的理事长,如果想要中饱私囊的话,完全可以从中得利,但他却从没有动过半点儿私心。此外,父亲还曾被推举为政务次官,他却把这个机会让给了自己的后辈。他做所有的事情都是这样有原则,反而让我觉得他做事不是出于真心,不是一个真正坦率的人。作为他的儿子,我遗传了他的这种性格,所以我深深明白这一切。父亲在酒桌上喝酒时十分豪爽,陪酒时总能让人喝得酣畅淋漓。但是听说他酒后从不会与女人乱哄作一团,在这方面他比我更懂得君子之道,我总是拿不上台面,这方面说出来都有些丢人。但是,尽管如此,我却仍然没有喜欢在酒桌上豪爽而得体的父亲。 在父亲的传记中,一句父亲说过的话让我很难忘。那是父亲作为交易所理事长所说的一句话,他说:“如果要帮人调解纠纷,即便通宵达旦,也一定要一口气把事情解决掉,然后当场让他们签字画押。如果不是这样,可能一夜过后双方的想法产生变化,一切就会回到起点。”我曾经帮尾崎士郎(旦)和竹村书房做过调解人,从中斡旋后,双方达成了和解。但是因为偷懒,我没有让他们当场签字画押,结果第二天就收到了尾崎士郎寄来的快递,事态又回到了原点。所以我深深地体会到父亲的这句话是至理名言。我看到了一个和父亲走在同样人生轨迹上的自己,这让我失落不已。 父亲的传记中提到过一个叫尾崎咢堂(亲)的人。父亲十八岁时在新潟交易所做理事,当时,那个人十九岁,是新潟某报的主笔。那个人曾经这样形容父亲,他说父亲是他所知道的新潟人中唯一一个喝醉了酒不会和女人闹作一团的人,然后他又特别补充道:“不过,他的真实想法,就不得而知了。”咢堂这个人不管说什么都喜欢加上一个特别的注解,好像不这样就不能表明自己的立场。从这一点来看,他不像是政治家,倒更像是搞文学的人,总是让自己的观点尽量周全,人情化,特别喜欢为之加上一些注解。我的父亲不喜欢这样,可是我却也经常做这样的事,就这一点而言我甚至比咢堂更喜欢挖苦人。尽管我自己对这一切都心知肚明,却仍然满身都是那种跟咢堂一样的让人厌恶的俗臭。每次想到咢堂的那句“不过,他的真实想法,就不得而知了”,就像它是出自我口中,表达了自己对父亲的不屑。我每次想到父亲时,总会想起咢堂的那句像是正中了我下怀的话,我因此变得很不痛快。就如同我自己十分厌恶自己身上的俗臭一样,我也十分讨厌咢堂那个人。我父亲身上没有咢堂的那种刻薄和暧昧,如果说咢堂算是一个二流人物的话,那么父亲只能算是一个不入流的笨蛋。 父亲的脾性中,最让我惧怕的是他对我表现出的那种彻底的冷漠。母亲和我因为对父亲的憎恨最后走到了一起,但是,我和父亲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交集。他总是对我非常冷漠,置之不理。他从不在乎我,我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一切,所以我与他没有任何可以拥有交集的地方。 可是,我经常会察觉到自己身上也有那种令人惊异的冷漠。有时我也会对一切置之不理,如果说这背后有什么东西使然,也只是我一心要躲避让人恐惧的世间。当我对某件事或者某个人置之不理的时,我看到的是整个世间的纷扰,我甚至会将自己也丢给这样的世间,以逃脱这世间给我带来的迷茫。我觉得父亲也是如此,他不牟取私利,不贪求荣华,其实是在放空自己,来躲避世间的纷扰。作为乡村政治家的小头目,父亲已经对此感到知足并沾沾自喜。 在我的冷漠中,除了有父亲的那种冷漠,也有母亲式的冷漠。母亲家原本是一户叫吉田的大地主,那个家族的人都长着犹太式的鹰钩鼻,这种生理特征甚至遗传给了我。母亲哥哥的眼睛是蓝色的,完全是一副犹太人的脸庞,一点都不像日本人。我十岁那年,那位长着鹰钩鼻、蓝眼睛的老人曾经炯炯有神地打量着我说:“你这小子以后说不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伟人,不过也有可能成为十恶不赦的坏人,史无前例的大坏人!”那句略带敌意的调侃像是咒语一般,一直缠绕着我。 两个非亲生的女儿曾想过要杀了母亲,另外,母亲身上的老毛病也一直折磨着她。在我的孩童时代,母亲简直就是一个时刻与死亡抗争,有些歇斯底里,神经兮兮的女人。步入老年之后,她成了一个欣然等待着死亡到来的冷漠老太婆,跟我的关系也逐渐融洽。我没有她那种面对死亡时泰然处之的心境,在我的心里,充满了对死亡的胆怯和恐惧。但是,我能深深地在自己身上感到从母亲那里遗传来的异常的冷漠。 母亲是一个情绪多变的人,有时非常小气,有时又会变得非常豪爽。有时哪怕只是一文钱她也会在乎,而有时她又会毫不吝惜地把东西送给别人。她会十分爱惜每一件瓷器,也会突然有一天把家里所有的瓷器都扔掉,全部置换成新品。她并不是朝三暮四,也不是喜怒无常,在她的心中,爱惜和舍弃是没有任何关系的。爱惜的时候小气,舍弃的时候豪爽,她心安理得地将两者分开,并不觉得那些态度本来应该有任何关联。即便在她豪爽地将东西送给别人时,她对别人其实没有任何的感情,只是送东西给别人而已,事后可能就再也没有联系,下一次说不定会对人家吝啬之极。她就是这样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从不会为别人着想。不管什么事情,母亲总是淡然处之,她在心底认为什么事情都无所谓,她骨子里就是一个彻底的冷漠之人。我们家有很多读书人,现在都成了公司老总,董事,还有的做了市长或者当上了将军。大家对父亲的人品都还能忍受,但是对母亲的性情至今无法理解,她就像一个怪物一样,不分青红皂白。母亲身上没有半点温柔,可是,她对什么事情都不会怀疑,她对任何事情都能欣然接受。 母亲这样一个粗线条的女人,很少会有想不开去记恨别人的时候,但是,在我的孩童时代,那两个想要杀死她的女儿以及我是被她排除在外的。被这样一个女人憎恨,可想而知我的孩童时代是多么黑暗。甚至我从小学开始就经常盘算着,是选择离家出走,还是干脆自杀掉算了。再加上我原本就生性倔强,因此性格变得更加古怪。从小学起,我就不跟母亲要一分钱,也不会让她帮我买任何东西,我学会了偷自己家的东西。到了中学,我仍然不跟她要钱,哪怕是一文钱。我会拿家里的东西出去卖,用存下来的钱买很多东西,然后送人。有时我甚至连自己不喜欢的东西也会买下来,只是为了送人。而我买东西送给别人并不是为了讨好别人,只是想做给母亲看,这是我对她的反抗。那个时候的我,心中充满了悲愤和怒火。 从读小学开始,我的眼睛就变得有些近视了。进了中学之后,不戴眼镜的话,即便坐在最前排我也看不清黑板上的字。母亲没有帮我配眼镜,因为看不清黑板,所以我的英语和数学都学得一塌糊涂,但是又不想让别人知道缘由,于是我开始逃课。后来终于让家人答应帮我买眼镜,我满心欢喜,下定决心要好好学习,可是又因为我的不小心,也不知什么原因竟然买成了墨镜。我绝非一开始就打算买墨镜,现在我都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也许是眼镜店的老板弄错了吧。我当时并不知道那是墨镜,戴着就去了学校。同学都觉得很稀奇,抢着拿去玩,结果买回来当天,眼镜就被弄坏了。 我很清楚家里不会再重新帮我配一副眼镜了。幸运的是,因为那是墨镜,同学都觉得我只是为了显摆才戴了眼镜,没有人知道我眼睛不好。所以,即便第二天不戴眼镜,也不会有人猜疑其实那是因为家里不会再给我买新的。事已至此,我只能不断地逃学。我每天跑到海边的松林里去睡觉,后来我就被留级了。实际上,即便经常逃课,但以我的能力也不至于最后被留级,只是我下定决心一定要与母亲作对,我要让她难堪。所以,我考试时故意交了白卷。老师发完试卷后,我面露诡笑,脚步声很大地走到前面交上了白卷。所有人都在笑,我却像个英雄一样走出了教室。当时内心的苦楚只有我自己知道,但不可思议的是,我竟然没有因此变得精神分裂。 因为留级,家里帮我请了家庭教师。那人叫金野岩,盛冈人,是医科大学的高材生。但是,我因为没有眼镜,看不清黑板上的字,所以不去学校这件事情,金野老师也不知道。倔强要强,虚荣心重的我,是不会主动把这事告诉别人的,因此,我仍然每天都逃课。天气晴朗的日子会跑去海边的松林,下雨的时候就在学校旁边面包店的二楼睡觉。最终,我被学校勒令退学了。后来,我转学去了东京的中学。能够从此逃离母亲,我满怀欣喜,也许在东京能买副眼镜,好好学习了!我感到眼前忽然变得一片光明。然而,与母亲分开后我才明白,我对母亲的爱胜过了对其他所有人的感情。 在新潟中学那会儿,我整天胡闹,是一个毫无礼数的坏孩子。当时的班主任是一位美术老师,他的真实姓名我已经忘记了,只记得他有一个外号叫“模特”。有一次他让我交请假条,我伪造了一份,说了声“给你”,就扔给了他。那位老师性格有些软弱。只记得当时他充满了怒火,恶狠狠地瞪着我。现在回想起来,我都觉得有些对不住他。当时的我,会朝老师扔水桶,跳窗子逃走,几乎每天都不去学校。但是,放学后我会去练习柔道,被老师发现的话我就再次逃掉。当时,我跟灯笼店家一个姓北村的孩子,还有一个家里开妓院的姓大谷的孩子一起组建了一个叫“六花会”的组织,我们经常一起从学校逃出来,在面包店的二楼玩和歌纸牌(歌)。玩纸牌时要对的是《小仓百人一首》(。)里的和歌,一般在新年的时候才玩。但是,我们几个一年半都没好好上学的家伙,当时却拼命地玩那个游戏。现在想起,那些往事实在有些羞于提及。家里开妓院的那个叫大谷的家伙当时是二年级,会把酒偷偷倒进药瓶里,带到学校里喝。还有一次,考试前他偷偷跑到英语老师那里,把试卷偷了出来。我有时也会把从家里偷偷拿出来的刀卖掉换酒喝,有过一次与他们一起在酒馆里边喝酒边大声喧闹的经历。在那些方面,大谷算是老师。此外,还有一个姓渡边的也算是一名高手。那就是我们中学二年级学生的生活,简直混乱不堪。尽管如此,那时的我的灵魂与现在的我并无差距,心中的压抑从未改变。这种压抑也许一生都不会改变,就像我从来不会长大。我总是对生活充满恐惧,害怕恋爱,逃避人,胸中满是不断膨胀的苦闷,就这些方面来说,十五岁的我和四十岁的我没有任何差别。 我六岁的时候曾经从幼儿园逃学,到其他地方去玩,最后迷了路而不知所措。六岁时我就是这样迷茫,情感上的悲伤,心理上的压抑也许从出生到死亡都会陪着我,就好像我不会成长一样。像我这样倔强固执之人,估计一生都会把这种从小就有的苦闷压抑在心中,直到死去。我现在能立刻让孩子喜欢上自己,就是因为这份感伤和迷茫能将我和孩子们一下子拉系到一起。说起来我至今仍有些愚钝,甚至像傻子一样,毫无成年人的成熟。但是,这一切之于我,也绝无懊悔可言。 不过,我的父亲身上却没有我这种感伤。其实,感伤是与生俱来的东西,人原本都拥有它。父亲始终压抑着自己,抑或因为不断压抑而失去了那种感伤。总之,他后来的样子是后天修炼后的结果。不过,能通过后天的努力变成后来那样,应该也是性格所致吧。 在我小的时候,我坚信大人是不会明白我们孩子的这种感伤的。直到认识了市岛春城老先生之后,我的想法才发生改变,我发现他心中也深深地留有这种感伤的印迹。此外,我还注意到在会津八一老师等一些父亲的友人身上,一直到老都被这种感伤环绕着。所以,我曾经想过,如果是现在的我看到过去的父亲,兴许能读出父亲身上也有这种感伤,但是我现在已经不再这样想了。我的长兄是兄弟姐妹中与父亲接触最多的孩子,在他的身上没有任何这种感伤。这种感伤并非靠血缘遗传而来,而是通过接触交往,因被别人感化,同化而得到的东西。通过长兄今天的性格来判断,也许父亲身上的确没有这种感伤。 一直到今天,我都把父亲当作外人来看。所以,对于他,我并没有所谓的敌意或者抗拒。就如同我从孩子的时候就讨厌父亲一般,我也对他丝毫不懂这种感伤,凡事都是一本正经的成人处事方式感到讨厌。我从心底产生了讨厌,但这不是敌意。 如今,我总是用第一印象来决定自己的好恶,判断对方是否值得信任,而判定标准是对方是否拥有这种感伤。这是一种极其危险的方式,所以我经常会看错人。不过,世上无完人,人总有长处和短处。因此,不管怎样的标准都只不过是一个标准而已。只是在我这里,由于父亲遗留下来的影响,不拥有这种感伤才成了我不喜欢某个人的理由之一。我有时也会深深地感到,有必要重新环视狭小的人类生活圈子,仔细回望并重新认识自己从出生到今日的周遭世界。现在,我对政治家、事业家之类的人,以及半点儿都没有孩子般忧伤的人,总是抱有一种本能的反感,对他们寸步不让。而对于那些沉浸在感伤里的人,我总是毫无顾忌,毫无保留地跟他们敞开心扉。 父亲丢失了他的童心,这绝非正常人应有的心态。父亲晚年的时候通过与长兄的接触,像孩童般发现了世界上有一些让他感到惊奇的东西。他开始欣赏西洋画,开始登山,开始参加一些有意义的社会活动。虽然在面对这些事物时,他的眼中会闪烁着好奇,但是就像是一个到异国旅行的人,好奇的眼神里对那些事物没有真正的如同血肉一体般的理解。他不知道真正的新鲜感是从何而来的。 每当回想起那个和我的内心没有任何交集的老人,我都觉得父亲是一个比邻居家的爷爷,叔叔或者学校的老师都要疏远的人。那个人对我来说形同虚设,只是我必须要喊他一声父亲而已。那个人只是在我小时候让我帮他磨过墨,从没有将他死后的梦想之类的东西寄托在我的身上。有时当我想起他,眼前会浮现出《红楼梦》里一块石头因为夙愿而转世成人的场景,仿佛自己的今生前世就跟那块石头一样。在那种时候,我会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块石头,一块会思考的石头。 我从小就惧怕“家”,在雪国的旧宅子更是让我觉得极其阴森。那套宅子里的每个房间的光线都很暗,房间之间的划分也不明确,就像是迷宫一般阴气浓重。偌大的空间里总是飘荡着一种冷漠,空虚的气氛,好像充满了对未来的绝望和诅咒。住在里面的人们世世代代都是这套宅子里的虫,在那里经历红白婚丧等事,死后化为灵气后,仍然留在房子里,变成虫子的形状,再慢慢地长大。 我在新潟出生,长大的一处临时住宅虽然不像乡下旧宅子那样宽敞阴森,但是那里曾作为和尚的学校,一眼就能看出这座建筑物类似寺庙,周围是密密的松树林,松树十分粗大,两人才能环抱过来。院子常年不见阳光,静静地沉寂在松树影下,树上面乌鸦和猫头鹰的巢穴随处可见。 我不喜欢跟母亲一起待在家里。放学回去之后,我会跑到外面玩到天黑才回家。如果遇到下雨天,我就会悄悄躲到女佣们的房间里去。女佣们的房间在顶层阁楼,因为那里曾是寺庙的阁楼,所以比任何房间都要宽敞,阴森。那间屋子里有根梁,据说当它还是和尚学校的时候,有个和尚曾经在那边上吊自杀,众人觉得不吉利就将它锯掉了一段。随着时光的流逝,连锯开的切口也被家居的生活气息熏染成了黑色。那个阁楼像迷宫一样,一直延伸到远处的黑暗中,我会躲在阴影下,沉溺在评书故事中。雪国的夜里,大雪飘落,万籁俱寂。不了解的人可能会觉得风雪交加,寒风凛冽。其实,在洒落的大雪中,所有的声音都像被隔绝起来了一般。无声的夜里,大雪好像一直飘落到心底,说不出的感伤油然而生。啊,又是一场大雪啊!想到这些,思绪却飘到了未知的未来,黑暗中一阵缥缈,空虚的情绪无情地袭来。即便是孩子的心中,同样会变得那么伤感,我一直都害怕“家”。 我那些为数众多的姐姐的女儿们,也就是我的外甥女们,长大后来到东京的学校念书时,都会寄宿到我在东京的家里。她们都说在东京住的这种小房子更像是属于自己的房间,所以很喜爱。乡下的家里,自己的房间与其他人的房间都连在一起,没有存在私人空间的感觉。而且在那样偌大的一个房子里,总会飘荡着一股阴郁的气息。那种气息是那个家的历史感,活在那种氛围中,为之叹息,是出生在那个家里的人的宿命。那种气息像是一个界限,限定了住在家里的虫子们的思维和感情,阻碍了人对自由的向往。 年少时候的我,出于对母亲的憎恨,对那个家产生了特别的恐惧。 到了中学的时候,我开始想方设法逃课,跑到海边的松林里,躺在地上仰望天空。从那时起,天空、大海、沙滩和松林,还有拂面而过的风与阵阵的风声所构成的世界,便成了我的家。 上幼儿园的时候,我会晃晃悠悠地走错路,迷失在未去过的街头。从那时起,感伤便开始缠绕着我。每当从学校逃出,躺在松树下的茱萸丛中仰望着天空时,我总会变得莫名地空虚、感伤。 时至今日,我依旧对大海情有独钟。我喜欢躺在海边一望无际的沙滩上,眺望着天空和大海,内心会变得特别充实,有时我甚至会在那里躺上一整天。现在当我回味年少之时恣意放纵的内心时,发觉有的是对故乡的浓浓深情。 但是,之前我一直都未曾察觉这种情感,我一直以为所有人都会喜欢大海、天空、沙漠、高原这些一望无垠的风景,山涧流水的风景对我没有半点儿的吸引力。有一次北原武夫问我知不知道什么地方的温泉风景不错,我推荐了新鹿泽。那里地处浅间高原,周围是广袤无垠的草原,连个树影都看不到,是我非常喜欢的地方。但是,北原去过之后,对我说他从没见过景色如此之差的地方。他竟然如此讨厌单调的风景,我第一次开始怀疑,我喜欢的风景是不是大多数人都不喜欢。北原喜欢箱根的风景,后来我慢慢明白,原来除了我,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更喜欢山水变幻的风景。然而,为什么只是眺望着天空和大海,我就可以充实地在海边躺上一天呢?!回想起年少的时光,便会知晓一切。从年少之时起,一直到今天,在我的心中,都有着一种从未改变的感伤和哀痛。 小时候的我对“家”感到惧怕和憎恶,却从大海、蓝天和风中感受到了故乡的爱。就如同每一件事物都有正反两个方面一样,我从憎恶,惧怕的母亲身上体会到了最深的故乡之情和爱。在大海,蓝天和飘过的风中,我呼喊着故乡的母亲,我总是在心底感伤地呼喊。在让我恐惧的家里,总是飘荡着的一团难以解开的阴郁,而我又悄悄把自己难以改变的宿命托付在此。我一直想从家里逃走,但是我永远都是那个家里的一条虫。 母亲娘家吉田家的宅子,就在距离我家约一百一十米的地方。那里曾住着我的一个表哥,宅子里雇了女佣人,她的儿子是一个白痴,大概比我大五岁的样子。 那个人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变成了白痴。当时他还是围棋四段左右,如果不是变傻了,说不定现在已经成了真正的围棋高手。自从他变成白痴之后,其围棋的水平每年都在倒退。刚开始他总是让着表哥一些,后来却是反过来需要表哥让他了。那个白痴很倔强,但是又十分胆小。那座宅子的背后就是看守所,当时表哥经常威胁他,如果下棋输了就会送他到看守所,或者把他关到地窖里。白痴几年前下棋还让着对方,他的自信仍然还在,所以他只是冷笑(的确是冷笑,一股傻到底的倔强)一下便开始了棋局。当然,结果往往都是出乎白痴的预料,他总是输。他嘟囔一声“奇怪了!”,便开始了认真的思考,但是他怎么都找不出输棋的原因,于是变得很焦躁。白痴一本正经地思考棋局,没有半点儿的夸张和多余的情绪,一般来说,获胜的一方应该为此而喜悦。但是表哥却觉得不尽兴,他会真的把白痴锁进地窖,关上一夜,或者把他从后门推到看守所的地界里,关上门不让他再进来。白痴会哭着整夜不停地道歉。然而,他却不长记性,第二天又会冷笑一下开始了对弈。输了棋他会恳求表哥,今天不要再把他关进地窖。低声下气地一再求饶后,他还是会冷笑一番,嘴里嘟囔着自己不会输掉才对,又低头思索起来。 后来,他终于忍受不了输棋后每晚都会被关进地窖的痛苦,便离家出走了。白天他在街上翻垃圾堆寻找食物,晚上住在街头,开始了流浪的生活,人们却总是抓不住他。经过一年的流浪之后,他被警察抓住,送进了精神病院。那个时候的他因为长时间的流浪,身体已经虚弱不堪,最终在一个冬天的傍晚,他在医院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那一天傍晚,天还微亮,家里的人围坐在炉旁刚吃完了饭,突然一阵疾风吹来,吹倒了入口处的一扇门,风又穿过厅堂,吹倒了炉边的拉门,接着又吹倒了厨房通往里屋的那扇门,最后吹倒了曾一直困着白痴的那个屋子的门,风终于停了下来。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只留下了一串轰隆的声响。据说是那个人的鬼魂用尽所有力气推倒了能推倒的一切,踢倒了能踢倒一切,只是他当时已经幻化为风,别人看不见他的身影。就在那时,医院来了电话,告知说那个白痴刚刚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我曾经看到那个白痴在垃圾堆里翻找东西后逃走的身影。白痴的感伤就是我的感伤,如果我也有翻垃圾堆、栖身山野里的决心,我肯定会离开家,逃到无垠的晴空下。中学的时候,我每天都会从学校逃走,晴好的天气就会跑到海边的松林里,下雨天就躲到面包店的二楼。但是,不可思议的是,满腔的悲伤并没有将我的内心击碎,只是让我觉得周围一片黑暗,时刻都有恐惧和罪恶围绕着我。走到蓝天下,走到只属于自己的那个地方去!我觉得那个白痴的悲伤就是我的悲伤。我跟他关系很好,他没离家出走前,每每下雨天,我都会去表哥家找他,叫他让我四子,教我下棋。 翻垃圾堆,露宿在外,野狗一般四处躲藏,不愿回家的白痴,在死去的那一瞬间化作了孤魂,粗野地回到了家里。他跟雷神一样狂暴粗野,却毫无复仇之心。他甚至都没有想过要拧住表哥的鼻子,从旁边跑过时用力踹他一脚。他只是粗暴地踢倒了门板,爬到了屋里。他从围坐在路边的人们身边穿过,飞到了自己那间三个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在那里,他的灵魂觅得了永远的归宿。 那件事情在我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迹,我对母亲仍然很有看法。我从学校逃出去,在松林里躺着时,有时会觉得自己眼看就要被悲愤撑破胸口而死。如果我真的死了,当我的魂魄粗暴地踹倒门板,回到家中时,我应该也不会拧住母亲的鼻子进行报复。我一直都在对着天空的深处,对着大海的彼岸,呼唤着看不到的母亲,呼唤着故乡的母亲。 一直到今天,我都一直在呼唤,我现在依旧害怕家。我想,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或许鬼魂也会回到家里踹倒家里的门吧。这就是一块石头的所思所想了。 我想拥抱海 一 我常常是一个一边向往着天堂,一边又躲进地狱之门的人。或者说,我是一个一开始就奔着地狱之门而去,却又始终想着到天堂的摇摆之人。最终,我成了一个对地狱毫无畏惧,如傻子般乐在其中,却仍然没有忘记天堂的人。我一直在想,早晚有一天,我一定会遇上某种厄运,被狠狠地修理,最后连保全自尊的哀求都无力哼出,然后脚下一滑,跌个四脚朝天。 我很狡猾。我站在恶魔一边,却不曾忘记上帝,在上帝的背后跟着恶魔混日子。我相信,迟早有一天,我会受到恶魔与上帝的双重惩罚。但是,数十年来,一直到今天,我始终都是这样像傻子一般活过来的,我不会认输。越是现在这种时候,越是要做好准备,随时跟恶魔和上帝拳脚相接,大战一场,混战到底。我一直坚定地抱着这样的信念,活到了现在。虽然这些想法显得有些过于天真,但是我时时刻刻都在提醒自己:有一天我会被撕掉面具,剥得赤身裸体,拔光毛发,然后被狠狠地推倒在地。 机灵的人大概会评论说,这恰好说明你太狡猾了,说“我是坏人”比说“我是好人”更狡猾。是的,我也一直这么认为。但是,随便你们怎么说都无所谓!因为一直以来,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脑海中想的那些东西。 二 不过,最近我却不可思议地变得非常淡定。有时甚至会奇怪地想到,说不定最后我不会被恶魔与上帝踢倒,不会被剥得精光,也不会被拔光毛发,我会平安无事。 给我带来这种安全感的是一个女人,一个极其自恋的女人。就脑子来说她是个白痴,也没有什么贞操观念。所以,这个女人的一切我都不喜欢,除了身体。 她极其缺乏女人应有的贞操观念。焦躁不安的时候,她会骑上自行车飞驰出门,回来的时候,膝盖或者胳膊上带有伤痕,有时甚至会流着血。她是一个粗野之人,骑车时会与人相撞或者遭遇翻车,光看到有流血就能大概知晓此类事情。可是,除此之外的一些荒唐事,她是跟谁在什么地方发生的,我就不得而知了。虽然无从知晓,但我绝对可以想象得到,而且,大多也都被证明是事实。 这个女人以前是一个妓女,后来做了酒吧的老板娘,不久后开始同我一起生活。我自己本身对贞操之事很淡薄,一开始只不过是想跟她玩上一段时间而已。因为当过妓女,女人患上了性冷淡,很久以来一直都体会不到肉体带来的欢愉。 以前我不知道,一个无法感受到肉体欢愉的女人,同样离不开肉体的交合。如果说不能没有精神上的性幻想,我倒还能理解。可是,要和人做点儿类似柏拉图式恋爱这样的事情,这个女人却丝毫都没有想过,她只是放荡地将自己冷淡的身体当作玩具一样摆在了那里。 “为什么你非要把身体当作玩具一样使唤呢?” “因为我以前是妓女呀!” 女人果然黯然地如此应道。过了一会儿,她迎了上来,索要我的唇。我碰到了她的脸颊,发现她哭了。我向来是一个看不惯女人的眼泪,也不会因此而感动的人。 “可是,你不觉得你这样很奇怪吗?你明明性冷淡……” 我这么一说,她像是要粗鲁地打断我的话,激动地抱住了我,说道: “你不要挖苦我了!放过我好吗?我知道我的过去很不好!” 女人发疯似的吻了上来,渴求着我的爱抚。她啜泣着,紧紧地抱住了我,使劲地扭动着身体。可是,这只不过是激情的亢奋罢了,肉体带来的真实快乐此刻并不属于她。 我的心一片冰冷,呆呆地注视着女人,看她如何装模作样地释放着激情。就在此时,女人突然睁开了双眼,眼睛里充满了恨意,如火一般的恨意。 三 但是,我却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这个女人具有缺陷的身体。 我总感觉被所谓真实快感抛弃了的身体,比起那些未能舍弃那种所谓真实东西的肉体,更能冷静地体验到爱情,因而她身体的一切让我极其迷恋。有的时候,我甚至会觉得我不是在拥抱女人的身体,而是在拥抱形如女人身体的水。 “我这样的人,反正就是个奇怪的废物!我的一生,随便怎样都好啦!” 激情过后,女人常常会这般自嘲。 女人的身体,美丽至极。胳膊、腿、乳房,还有她的腰身,虽然看起来有些纤瘦,却也透着几分丰腴,晶莹剔透的皮肤吹弹可破,柔软似水,让人欲罢不能。女人也知道,我爱的只不过是她这样的肉体。 女人常常会觉得我对她身体的爱抚很没趣,可是,我一点儿都不在意她怎么想。我还是一直把她的胳膊、腿当作玩具,常常发呆似的静静地欣赏它们的美。这种时候,女人有时会发愣,有时会笑出声来,有时会生气,有时还会露出一副憎恨的表情。 “你可以不发怒吗?不要总是一副憎恶的表情。轻松一点儿不好吗?” “可是,你很无聊唉!” “真的么?原来你也是正常人嘛!” “哼!你在说什么呢?” 我知道,只要稍微捧女人一下,她马上就会得意忘形起来。我选择了沉默,没有继续说话。跟女人在一起,有的时候,我会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抱着她,就像是深山密林环抱着寂静的沼泽一样,紧抱着这冰冷、美丽的虚幻之物,不仅会感到肉欲的不满,还会体验到难言的悲伤。女人那无法体验到快感的肉体,虽然让我有些遗憾,却又不可思议地让我觉得很纯洁。我放浪的灵魂,因她的身体而变得平静和释然,我体会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动。 但是,让我感到痛苦的是,这样一具体会不到快感的纯洁身体,为什么非要像野兽附体一般,如此放浪不堪呢?我憎恨女人那深入骨髓的放荡,可是,有时我却又能从这种放荡中感受到一种纯真。 四 我自己并不是一个有了女人就可以满足的人。甚至可以说,我是一个不管给我什么东西都无法满足的人,我是一个时时刻刻都怀抱着憧憬的人。 我不是一个会爱上别人的人。或者说,我是一个不想去爱的人。为什么呢?因为我已深深明白,世上所有的东西都“不过如此而已”。 可是,我却有着一颗不安分的心,总是忍不住想要和这些“不过如此而已”的东西玩一玩。这些玩乐对我而言,通常显得有些老套和无聊,虽然它们不会给我带来什么满足感,但也不会让我后悔。 在情欲这个问题上,这个女人跟我是一样的吧?我时常会这么想。我自己的放浪心理与这女人的应该是一样的吧?即便如此,我还是时常会唾弃这个女人的放浪不堪。 女人的放纵之心与我的不同之处是,虽然她有时会主动锁定目标,但大多时候都是被动的。当别人对她好,或者送她东西时,女人就会觉得为了表示感谢,必须献上自己的身体。我对这种荒唐的做法感到很不开心。可是,就连我自己都忍不住要对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怀疑。我是在唾弃女人的不贞吗?或者,是在唾弃造成她不贞的这种荒唐的想法吗?如果女人放弃了这种让她变得放纵的荒唐想法,我就不会再唾弃她的不贞吗?可是,面对一个显然就是因为这种荒唐想法而变得放纵的女人,除了动怒之外我也无力改变什么。我自己也一样,是一个放浪成瘾的男人。 “你能和我一起去死吗?” 被我激怒后,女人常常会这样说。这种时候,她总是本能地大喊大叫。是的,除了死之外,她不知道任何能改变自己放浪生活的方法。女人并不想死,但是除了死之外,又别无其他解决问题的方法,所以,在那些因对自己的放浪束手无策而发出的喊叫声中,她流露出的却是真实的情感。就如同女人无法体验快感的身体只是躯壳一样,尽管女人的喊叫完全是不由衷的,喊声本身却又是真实情感的表达。我的想法开始变得有些奇怪了。 “你连说谎都不会,你这种人是吃不开的。” “不,我会说谎。但是谎言是无法改变现实的,撒谎是没用的。” “你可以变得更加不知廉耻的!” 女人无比怨恨地瞪着我。接着,她低下了头。然后,她又重新抬起头,表情变得僵硬,直瞪瞪地盯住了我。 “如果你不来净化我的心灵,那么谁来净化我的心灵?” “你不要一厢情愿啦!” “一厢情愿?什么意思呀?” “自己的事情,除了依靠自己,没有别的办法。我光忙自己的事情就已经乱作一团了。你自己的事请还是自己想办法搞定,不好吗?” “那,也就是说,你也只不过是我的陌路人之一,对吧?” “谁在心里不是把别人当路人呢?不这样想的人有吗?反正我不相信有。夫妇同心这样的话还是省省吧,别说蠢话!” “什么玩意啊!那你干吗要碰我的身体?滚一边去!” “凭什么不碰?所谓的夫妻,就是这样的呀。就算同床异梦,也仍然少不了肉体的嬉戏。” “烦死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已经受够你了!绝对的!受够了!” “你不要这么说嘛!” “我受够啦!” 女人愤然挣脱了我的怀抱,身上的衣服被扯破了,肩膀极不雅观地裸露了出来。因为过于愤怒,女人的太阳穴附近鼓起了青筋。 “你只是花钱享用我的身体,对吧?用那么一点点破钱,这点破钱还不及嫖女人所需价钱的十分之一!” “你说得没错。总算你还能看明白这些,这也算不错了!” 五 我开始觉得,我越是性欲亢奋,女人的身体就愈发变得好像不存在一样,那是因为她无法感受到肉体带来的欢乐。我因为性欲勃发而亢奋,有时会动怒,有时会恨这个女人,有时也会变得非常爱她。可是,激情澎湃的只是我自己,她没有任何回应。也许,我是爱上了这种拥抱虚无幻影的孤独。 我有时想,女人若是一个不会说话的人偶就好了。眼睛看不到,耳朵也听不见,只是一个幻影,但能始终回应我那孤军奋战的孤独肉欲。 然而,我又突然想到,自己真正感到快乐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呢?我真正的快乐,难道不是变成鸟儿翱翔天际,变成鱼儿潜入沼泽水底游来游去,变成猛兽在原野上飞速奔驰吗? 我真正的快乐,不是恋爱,也不是沉溺于肉欲,而是不断重复恋爱。当恋爱倦了,肉欲弱了时,便远离肉欲几天,再循环不息。 肉欲本身并不是我的追求,也不会让我快乐,所以意识到这个,我该高兴,还是悲伤、难过?是该对这种说法深信不疑,还是将信将疑?我一概不知。 变成鸟儿在天上飞,变成鱼儿在水中游,变成野兽在山中奔跑,这又意味着什么呢?我觉得我在编织着太多、太多的低级谎言。我已经受够了这些。可是,转念一想,我一直虎视眈眈紧盯着的,并且一直想要击溃的不正是孤独吗? 这样思忖着,我感到女人的身体仿佛消失了。我开始相信,我最终会被独自热情的孤独肉欲控制。 六 女人喜欢做菜,她喜欢吃美味的食物。女人还喜欢干净。到了夏天,她有时会放水到洗脸盆里,把脚泡进去,身子靠在墙壁上坐着。晚上,我准备睡觉的时候,女人会把冷毛巾放到我的额头上。这种事情不时发生,虽然只是出于她一时的顽皮而已,谈不上每天都有的习惯,可是我却喜欢上了她的这种捉摸不定。 我经常会被初次见到的女人的姿态之美深深吸引。比如,她一手托着腮,一手擦着饭桌的样子;她把脚泡在洗脸盆里,身子靠在墙壁上的样子。在几乎什么也看不见的黑暗中,她突然把冷毛巾搭在我的额头上时的那种奇妙姿态,也让我着迷。 我对我喜欢的女人的爱,仅限于此。这些微小的生活点滴,有时让我感到满足,有时给我带来的却是悲伤。因为能让我满足的事情总是那么少,那么少,少到令人悲伤。 女人喜欢水果,总是把当季的水果摆在房间的盘子里,给人一种家里经常吃水果的印象。她吃水果的样子勉强能勾起我的食欲。但很奇怪的是,始终无法带给我想要放开肚皮饱餐一顿的大好胃口。这很像她本人放荡的存在,不过,她的样子在我看来却仍然很美。 我开始渐渐明白,如果把“放荡”从这个女人身上带走,对我而言,她就什么都不是了。这个女人的美就来自于她的放荡,是一种因捉摸不定而带来的美。 但是,女人也惧怕自己的放浪不堪。与之相比,我并没有多么畏惧自己的放浪不羁。当然,那只是因为我没有像女人那样深深地沉溺于现实生活中的放纵而已。 “我是个坏女人吧?” “你真这么想?” “我其实很想做个好女人的!” “好女人?什么样的算是好女人?” 女人的脸上顿现怒色,差点儿就要哭了出来。 “你到底怎么想的?你恨我,对吗?想跟我分手,是吧?然后,再找一个名正言顺的妻子,对吧?” “那你呢,你是什么想法?” “先说你,好不好?” “我没有想过要找一个名正言顺的妻子,就这样。” “你说谎!” 对我来说,是否名正言顺并不是问题。我只是留恋这个女人的身体,仅此而已。 七 我知道这个女人为什么离不开我,因为其他男人都不会像我这样无视她放浪的生活,对她的一切都坦然处之。而且,也没有男人会像我这般迷恋她的身体。 在无法感受到肉体欢愉的女人身上,我却感受到了隐秘的丝丝快感,我甚至不得不怀疑自己是不是患有心理病!有时我禁不住想,会不会我自己的心灵与这女人的身体一样,是缺陷的、畸形的、病态的! 然而,我没有勇气像欢喜佛(而)那样,把自己的一生寄托在肉欲的满足上,我无法认同那种像原始动物一般存在的生活。即便在肉欲这个问题上也是一样,正是一些与心灵交错存在的真真假假的东西将肉欲点缀得这么多姿多彩,这么美。如果没有这些,我想我会忍不住厌恶肉欲的。因为我是美的奴隶,我无法接受赤裸裸的肉欲。 在无法感受到肉体欢愉的女人身体上,我找到了自己的归宿。既然女人不能得到满足,我就可以以满足她为理由,不住地以肉欲荡涤自己的心灵。我终于心安理得地沉浸在了自己的淫欲中。我的淫欲始终得不到女人身体的回应,这种纯洁的目的,独自热情的肉欲,让女人的腿、胳膊、腰身在我眼里愈发显得美丽无比。 当我发现原来肉欲也可以出于孤独时,我知道,我已经不再需要追寻什么所谓的幸福,我只要心甘情愿地追求不幸就可以了。 很久以来,我一直都在怀疑幸福的存在。我因幸福的渺小而难过不已,一颗不断憧憬的心无处安放。而今天,我终于可以与幸福说再见了。 我从一开始便在追求不幸和痛苦,现在我已经不渴望什么幸福了。所谓的幸福根本就不能真正地抚慰人的心灵,人不能随随便便地得到幸福,因为人的心灵永远都是孤独的。我忍不住开始真诚地思考这些问题。 其实,我根本就不知道所谓的不幸或者痛苦到底是什么。而且,我更不知道幸福为何物。管他呢,反正我知道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满足我的内心!或者说,这样的想法成了我自己不再渴求内心满足的挡箭牌。 我一边想着这些,一边却像贪婪的小狗一样迷恋着女人的肉体。我的内心是贪婪的魔鬼,它总在喃喃自语:“为什么——一切都是——这么——无聊!多么——无尽的——空虚啊!” 有一次,我和女人一起去了温泉。 我们一起在海边散步。那一天海浪始终汹涌澎湃,女人光着脚丫,趁着浪潮退下的空隙,在我前面不远处捡着贝壳。伴着潮起潮落,女人的一举一动显得敏捷而大胆,煞是奔放,就像她在征服大海。我被这新鲜的情景深深地吸引,心里涌出那种说不准在何时何地就会感到的意外惊喜。我痴痴地望着这幅新鲜却陌生的情景,突然,我看到一道高过人体数倍的海浪朝岸上扑了过来,女人的身体瞬间被浪涛吞没,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在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那突然而来的黑压压的巨大海浪吞没了整个大海,遮蔽了半边天空。我禁不住发自心底地大喊了出来。 好在那只是我瞬间产生的幻觉。海浪落去,天空依旧明朗而清澈,女人轻巧地穿行在海水间。然而,我却久久不能从刚才那一瞬间的美妙幻觉中回过神来。我并不期盼女人消失,我沉溺于肉欲,还深爱着这个女人的身体,未曾有过希望她消失的念头。 暗绿色的海浪打着漩涡从深深的海底涌上来,瞬间再次吞没了女人的身体。我被海水的风情万种惊呆了,与冷淡和一味柔软的女人身体相比,大海更加无情,更加冷淡,更加柔软。那一具叫作“海”的肉体,是多么雄伟博大,风情万种啊!我想。 让海浪把我的肉欲也一同卷去吧。我要乘着海浪,在大海里纵横。我想拥抱海,把肉体的欲望全部释放出来。我变得有些悲伤,原来我的肉欲是如此渺小。 风与光与二十岁的我 因考试不及格被勒令退学、离开中学那年,我二十岁。在我十八岁那年,父亲去世了。他除了一屁股的外债什么都没有留下,我们全家人从此住进了大杂院。周围的人都说:“像你这样不爱学习的孩子即便考上大学也没什么出息的吧。”虽然这谈不上是在发出“你不要读大学”之类的命令,但是他们说得也算在理。于是,我决定工作,成了一名临时的小学代课老师。 我生性有些不羁,从来都不愿屈服于别人的命令。我从幼儿园开始就学会了偷懒,中学的时候逃了一半的课。我并不像一般逃课生那样将教科书随便扔到学校的桌子里,两手空空地假装去上学,然后逃课去看电影之类。在家乡的中学读书时,我每次逃课,都是躺在海边沙丘的松树林里,呆呆地看着大海和天空,也不读小说,一直都是做一些无用的事情。这仿佛预示了我的一生都将以类似的方式度过。被赶出农村中学的校门之后,我进入东京一所不良少年聚集的中学。在那里我虽然仍旧经常逃课,逃课次数之多在班级里数一数二,不过还是很少去看电影。在被学校后面墓地以及杂司谷(很)陵园深处的死囚犯墓地所包围的地方,有一块三百坪(陵)左右的草地,我逃课时常常躺在那里。因为我经常躺在那里,一些跟我一样爱逃课的朋友也会去那里找我。其中有一个叫S的是我的同级生,是当时很有名的拳击手。他一直都不去学校上课,而是跟着拳击俱乐部练习拳击,他有时也会在那片草地上练习拳击。当时我的胃很虚弱,一旦犯胃病身体就更加软弱无力,所以没想过要练习拳击。树荫下的这片草地很潮湿,蛇也很多。S有时会捉了蛇带回家,说是带回去卖。有一次,我到他家里玩,发现桌子的抽屉里竟然养着蛇。有一天,他在死囚犯墓地发现了蛇,猛地扑过去,抓住蛇的尾巴提了起来。就在刚提起来的一刹那,他发现那是一条有毒的蝮蛇。因为害怕,他突然满脸杀气,像疯子一样抡起那条蛇,默然不停地抡了五分钟之久。然后,他用力将蛇摔在了地上,使劲踩着它的头。“这可不是开玩笑啊。千万不要出现被蝮蛇咬死在死囚犯墓地这样的笑话!”S一边这样小声嘟囔着,一边使劲踩踏蛇的脑袋。说来有些奇怪,一直到今天,我都清晰地记得当时的场景。 这个男生还请求过我,让我帮他做翻译。他从中学开始给各地的杂志写拳击方面的杂文,当时他让我翻译一些拳击小说,好以他的名义登载到《新青年》上。出于让人高看我一眼的目的,事后我会跟其他人说过那些小说是我翻译的。他事先说过“每页稿费三块钱,我分给你一半”之类的话,可是由于后来我跟其他人说过那些话,他一分钱都没给过我。再往后,我自己也可以靠写东西赚取稿费时,发现即便是一流的杂志也不过是每页稿子给两块钱或者顶多两块五。可以拿到每页三块钱的稿费,那是我经历了十五年创作生涯之后的事情。纯文学这东西在经济上的收益竟远远比不上中学生对无聊文章进行的翻译。 从进那所不良少年聚集的中学开始,我懵懂地对宗教产生了强烈的兴趣。我生来就不愿听别人命令,大概也只有来自神灵的威严命令才能让我开开心心地接受。但是,我的信仰只是一种非常茫然的向往,在艰难的修行路上,我感受到了类似乡愁一样的东西。 一个本来连学校纪律都无法遵守的叛逆中学生,现在却成了一名小学代课老师,这大概听起来有些滑稽。然而,在当时那个多愁善感的青年时代,我的心中一直怀抱着梦想,也有一些抱负。那个时候的我,貌似比现在的我更加老练。现在的我却连一般日常生活礼节都做不周到,但是我在那时不仅很有克制力,而且有自己的喜好,还会装模作样地摆出一副教育家的姿态跟父母兄长说话。 那时我认识一个叫伴纯的人,他现在在新潟(时)做律师。他经常写一些东西,发表在《改造》等杂志上。他是一个空想家,曾经在青梅的山里建了一个小房子,跟妻子一起过上了原始的生活。我后来曾在那个小屋子里借住过一段时间,学会了用弓箭捕鼯鼠来吃。我居住那儿的时候,总有蛇爬到屋子里,为此我很困扰。在我准备做小学老师的时候,伴纯曾经跟我说,跟人说话的时候一开始要用很小的声音。我问为什么,他说,要想让别人侧耳倾听就必须引诱对方来听。 我工作的学校所在的地方,有一个叫藤田的人,是伴纯的朋友。他是一个畸形人,两只手都只有三根手指,是一个很有个性的日本画家,只画鲶鱼。他有些与众不同,有一次他寄邀请信邀我到他家里去玩,我就去了。我在他家门口说:“今天我就是先来打声招呼,以后有机会一定再来慢慢请教。”他却说:“你不要这么客气,家里有汽水,请一定进来坐一下吧。”由于他一个劲地邀请,我就进了门。进门之后,他却喊来妻子,说:“你去买点儿汽水来!”我当时被搞得目瞪口呆,有些不知所措。 我做代课老师的学校位于世田谷一个叫下北泽的地方,当时叫荏原郡,是地地道道的武藏野台地(做)。我不在那里做老师之后,通往那里的小田急(。)列车才开通,那个地方逐渐开始被开发,而在当时只是一大片的竹林。学校本部位于世田谷政府机关附近,我当时是在其分校学习,整个分校一共只有三个班。学校前面有一个寺庙叫淡岛神(列)庙,庙里和尚的针灸技术很有名,学校旁边有一家卖学习用品、面包以及糖果的商店,除此之外,四周空荡荡的,只有一眼望不到边的田地。当然,那个时候还没有巴士。井上友一郎(庙)现在住的地区附近总感觉很像当时的那个地方,但是因为变化实在太大,真实情况已经无从推断了。当时学校附近连农户都没有,只有一片辽阔的、名副其实的武藏野台地。从一个方向看去,台地上是连绵不断的丘陵,丘陵上有竹林和麦田,也有天然的树林。这片天然树林被称为“天降山公园”,其实哪算得上什么公园,只是一片天然树林而已。我经常会带孩子们到那里来玩。 我那时带的是五年级的学生,在分校算是最高年级,男女生加起来共有七十人左右。他们一直给我一种感觉,在本部已经无可救药的学生都会被强制分派到分校这边来。七十个人中有二十位勉勉强强只会用片假名写自己的名字,其中还有一些连“コンニチハ”(那)都不会写,这样的孩子总共有二十个左右。这些小家伙在教室里整天不停地吵闹,当有士兵唱着军歌从外面经过的时,有的学生连正在上课都不顾,直接就从窗子跳出去看热闹。这些孩子都很野蛮,感觉不是正常人。有个学生家里是做剥蛤蜊肉生意的,在因霍乱流行致使蛤蜊卖不出去的时候,这个孩子说自己家的蛤蜊可以抵抗霍乱,因此自己就吃了蛤蜊,最终全家都染上了霍乱。发现染病那天,这个学生在来上学的路上就开始呕吐,吐出来很多像米汤一样的白色东西。不过幸运的是,好像最后他们家性命都无大碍。 在坏孩子中也确实有非常可爱的孩子。按常理说孩子应该都是可爱的,但是美丽的东西存在于坏孩子身上,多少让人觉得只能勉强接受,并为之感到惋惜。对这样的孩子,不应强迫他们按优等生的标准一直学习直至崩溃,而应该关注他们善良的内心,以及因自觉做错事而流露出的烦恼情绪,培养他们坚强生活下去的性格。我一直都坚持这样的观点,所以不在乎他们是不是连假名都不会写。有一个姓田中的学生,家里经营牛奶生意,每天早晚自己挤牛奶然后给订户配送。听说他留级了一年,年龄比其他学生都大一岁,因为力气大有时他会欺负别的学生。我来这里就任的时候,分校区的教导主任还特意提醒我,要特别注意一下那个学生。实际上,他是一个非常听话的孩子。我曾跟他说:“老师去看看你挤牛奶吧。”之后我去的时候,他高兴得手舞足蹈。田中有时候的确会欺负别人,但是赶上有打扫水槽,搬运东西之类的劳动机会,他总是一个人把体力活全包下来,不声不响地做完。他跟我说:“老师,我不会写字,求你不要骂我。作为补偿,我可以干任何体力活。”多么天真无邪的话语啊!可能你会问这么天真无邪的学生为什么会臭名远扬呢?首先,不会写字绝对不是必须要苛责的关键所在,人重要的是灵魂,为什么让他留级等情况我在这里暂且不提。 倒是班上的一些女生让我感到很无奈。到了五年级之后,她们已经可以算得上是女人了吧?可是,有两个女生特别让人操心,我甚至怀疑,从生理上来说她们是不是真正的女人。 刚开始的时候,我寄宿在学校附近的一户人家里。因为房间没有几个,所以就和别人合住在一起。这附近有国外移民实习性质的学校,当时与我一起合住的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东北农村出身的人。那是一个很奇怪的男人,从不吃热饭。听说他小的时候干过农活,因干活忙总是吃不上热饭,一直吃冷饭长大,就养成了要等热饭变冷之后再吃的习惯。那个时候,寄宿的这户人家有一个女儿,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体形肥硕,看上去有一百五十斤。她疯狂地迷恋上了我,有时会来我房间里玩。过来时,她的思绪总是很混乱,就像是冲昏了头脑似的,说话吞吞吐吐,表情也极不自然,一副左顾右盼、坐立不安的样子。她心神不定地一会儿喋喋不休,一会儿沉默不语,一会儿又嘿嘿地突然笑出声来,我时常会被她冷不丁的举动吓一跳。除此之外,有时她还会自己烧饭,把热腾腾的米饭送到我的房间里来,那位吃不了热食的合住老师此时只能自叹时运不济。寄宿人家的那对老夫妻对自己女儿疯狂沉溺于恋爱的情形无计可施,无奈得很。其实,对此我更是困惑之极,所以在那家住了二十天之后,我就决定搬家了。当我向那对老人说明因为合住没法好好学习要搬家的意思后,老夫妻二人那如释重负的神情让我颇感意外。更夸张的是,他们一再地向我表达感谢之情。这一切都是我之前丝毫未曾预料到的。听说那对老夫妻自那以后更是一个劲地在外人面前夸奖我,对我来说,那绝对是一件意料之外的事。他们家还有一个女儿是我班上的学生,她比其他人都要显得成熟一些。她父母那么厉害地夸奖我显然也出乎了她的意外。有一次见了面,她对我说:“爸爸妈妈这般到处夸奖老师太奇怪了。其实,老师你根本就不是那么好的人!”她对我的评论,反映了女生们对我的一种普遍看法。这可能是因为那些女生没想到我会偏爱那些不务正业的男生,所以有些嫉妒了吧。二十岁的我也是第一次见识女人的嫉妒心之重,觉得很震惊。对此,我感到束手无策,不知该如何应对。 我搬家搬到了分校区教导主任家的二楼,那里位于代田桥,离学校大概有四公里多的路程。分校区的半数学生都需要步行这么一段距离去上学,所以每天我都是和三十多个学生一起来到学校。有时我也会迟到,有的学生就会嘿嘿地笑着说“没办法,年轻人嘛,昨晚肯定到什么地方住去了吧”等等的话。这是一群一放学就回家帮父母做农活的孩子,他们甚至连片假名都还不会写,但在劳动方面却如此早熟。 让某位老师来他这里寄宿是分校区教导主任的一项分外的工作。在我之前住在这里的是本校一个叫长冈的代课老师,他喜欢俄罗斯文学,是一个怪人。他患有一种叫“青蛙癫痫”的奇怪慢性病,就是一看到青蛙就会犯癫痫病。我负责的这个班在四年级的时候,据说本来是由这个老师担任教学的。可是有一个学生故意在粉笔盒里放了一只青蛙,结果这位老师在教室里看到后立刻翻倒在地,口吐白沫。“当时快被吓死了!”家里做牛奶生意的留级孩子说道。有可能就是他把青蛙放进去的吧。我问:“是你吧,放青蛙进去的人?”他嘿嘿地笑着说:“不是啦。” 教导主任六十岁左右,精力旺盛,个子不高,只有四尺六寸,显得有些畸形,但是横向看块头不小,肌肉也很结实。尽管上嘴唇有胡须遮掩,可还是能看出长着兔唇。他非常暴躁易怒,因此别人在他面前都会小心翼翼。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经常胡乱地对人发脾气,比如跟一些勤杂人员或学生大发雷霆。不过,他对教育委员以及村里那些有权势的人却是毕恭毕敬,在他们面前一个劲地阿谀奉承。他一旦发火,就会把自己的课程硬推给一位带一年级学生的老教师,然后就去有权势的人家里喝茶聊天。在学校里大家都巴不得他不在,所以老教师即便要多上些课也不会多发什么牢骚。听说主任生气的时候还会殴打自己的老婆,有时是用脚乱踢,有时甚至跑出家门到小树林或者竹林里,弄来树枝或者竹竿继续使劲殴打。他打起老婆来简直就像疯子一样,用那么大的力气打人,自己手不会疼吗?而且一打就是五分多钟,他一边打还一边“嘿呀、哈呀”地喊着,一副沉醉其中的样子。 “这些年轻人啦”“小毛孩子啦”等等,教导主任满嘴都是这些话。我当时是十足的事不关己之人,不怒,不悲,不憎,不喜,有着行云流水般宠辱不惊的超凡心态,不会为任何事情所左右。不过,他一旦惹恼了我,我就会搬家,他就会失去住宿费的收入。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吧,他对我倒是小心翼翼的,几乎从没跟我发过火。学校的老师一共有五位,负责一年级的是山门老先生,负责二年级的是福原女士,负责三年级的是石毛女士。这个山门老先生也是一位超凡脱俗之人,大概有65岁,每天穿着草鞋从麻布(,)步行来学校上课。他有一个女儿在市里做老师,听说好像是要结婚,但是老先生说不行,不允许女儿现在结婚,要女儿必须再帮着照顾家里一段时间。两人每天都为此事争执,老先生每天都向我们诉说这些争吵。他总是笑着说:“唉,女孩子一旦春心萌动,真是难以自制啊!”他有十个左右的孩子,所以生活很辛苦。每天晚上喝点酒,便是他人生最大的寄托了。我们主任倒是不会喝酒。 小学校的老师们都有着一种奇怪的跟普通人相反的道德观。简单地说就是,认定从事教育行业的人为了尽量为人师表,不被人诟病,生活上应严格自律。而一般人却不这样想,他们觉得别人正在为所欲为地做坏事,自己再做点别的事也无所谓的,然后,就开始像理所当然似的干坏事。换言之,一般人坚信世上的其他人都做着更坏的事情,因此自己做的坏事算不了什么。实际上,抱着这种想法的人却往往做着普通人根本做不来的坏事。在农村也有这样的倾向,农村人觉得城里人都是坏人,他们经常做坏事,所以自己稍微做一点儿坏事也无所谓,结果他们开始做起了比城里人做的事情更过分的坏事。这种类似的倾向,在宗教家身上也有。他们不是自主地去思考,去行动,而是在观察别人的行事后才得出结论,展开行动,这实在是更加可怕。而小学校的老师们对这个世界的邪恶、肮脏缺乏了解,简直达到了几乎趋于妄想的程度,这实在让我惊愕不已。 我拿到工作函第一次来到这个学校本部的时候,有一位女老师跟我说:“你上课的地方在分校,所以要住在分校。”然后,她就把我送到了这里。那是一个美得让人惊叹不已的女人。那个时候的我从没有见过那么美的女性,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禁不住感叹世间竟有如此美丽的存在!我从别人那里听说,她二十七岁,单身,决定一辈子过单身贵族生活。我总感觉她是一个有着坚定信念的人,气质非常高贵典雅,为人谦虚谨慎,又很亲切。跟女老师们常常容易出现的偏中性化气质不同,她给人一种女人味十足的感觉,所以我当时默默地在她身上倾注了很多的幻想。由于本部和分校基本没有什么交流,自那次交往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了说话的机会。之后过了好多年,我都对她念念不忘,不时会想象紧紧拥抱她那高贵典雅的身影。 听说村里有一个有钱人,年事已甚高,老婆死了以后想娶那位女老师做继任,就托我们分校的教导主任帮忙。因为事先约定好了事成之后会有几百块还是几千块的酬劳,所以教导主任东奔西走,将学校里的课扔在一边不顾,只管为此事四处奔波。不过,好像由于那位女老师完全没有结婚的念头,事情最后还是不了了之。因为此事,那段时间教导主任有些心神不宁,动不动就迁怒于别人。虽说只有短短两个月,但是这个男人在那段时间里的粗暴甚至可以说接近于狂暴的行径实在让人有些不堪回首。 我追求行云流水般宠辱不惊的洒脱,所以绝对没有想过要向那个女老师告白或者要跟她结婚,我只是在内心深处紧紧拥抱着她的身影。但是,当听闻教导主任背地里所使的一些龌龊行为时,我变得非常不安,很担心那美丽的身影会被污浊不堪的婚姻玷污。在宠辱不惊的面具下,我当时竟然变得有些憎恨这个主任了。 石毛老师好像是一个宪兵队队长的妻子,是一个非常冷漠且有些中性化的人。福原老师则是一个很好的中年妇女,三十五六岁的样子,完全不修边幅,是一个要为学生奉献一切的人。从性格上来说,她是一个与老师相比更像是保姆的人。她虽然是单身,却丝毫没有中性化的倾向,尽管没有远大的理想抱负,却是一个十足善良的好人。她是前面提到的我心中的高贵女神的好友,我很开心,也给了她偶像般的尊敬,好多女老师对此都有一些嫉妒。我在决定不再做老师的时候曾跟她说:“虽然分别是件伤心的事情,但是我觉得不能一辈子就这样一直做老师,所以离开也算是件好事情吧。”她听了之后感到很高兴,还专门为我举办了一个送别酒宴,做了很多美味食品。实际上,我为自己没有一辈子做老师的野心而感到有些难过。我为什么就不能为此而献身呢? 我喜欢放学后独自一人一直留在办公室里。学生都走了,其他老师也都回去了之后,我经常一个人陷入沉思中。喧闹的校园里,一下子没有了人影和声响,只有挂钟的声音在回荡,一切都变得那么寂静。如此的空荡之中,一切都变得有些虚幻,我觉得自己随时可能会消失在某个地方。我非常恍惚,透过挂钟的影子我似乎听到有人在说“喂”,恍惚中,我抬起了头,突然我看到另外一个自己站在了身旁边,跟自己说着话:“喂,你怎么了?”我喜欢那种朦胧恍惚的感觉。我也会对着站在那里的自己大声斥责,我盯着那个自己说:“喂,你不能就这样安于现状!” “不能安于现状?” “是的,不能安于现状!你必须要承受苦难,要尽量让自己多受磨难。” “为什么呢?” “只有苦难本身才能给出答案,人的尊贵就存在于让自己承受苦难的过程中,尽管安于现状这样的事情谁都喜欢,连动物都喜欢。” 事实的确如此。我确实一直沉浸在一种满足当中。当时的我几乎如行云流水,宠辱不惊,很少动怒,很少欢喜,也很少悲伤或难过。我才二十岁,但是,与那些五十岁、六十岁的老师相比,我好像显得更加沉着和老练,对凡事更加大彻大悟。我不稀罕所有的一切,因为我不需要会禁锢灵魂的东西。夏天或者冬天,我一直都是穿着一样的西装,我总是自己读了书,然后传授给别人,多出来的只有换洗的衬衫和兜裆布。有一次,父亲和哥哥来看望我,笑我将西装和兜裆布就那样一起挂在墙上。这让我大吃一惊,难道在平常的生活中不可以这样吗?将兜裆布挂在墙上是我整理东西的方式,我没有把东西藏起来的意识,所以对我来说壁橱都是无用之物。要说需要藏起来的东西,只有那位高贵典雅的女老师的倩影。我那个时候阅读《圣经》,也是因为她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圣母玛利亚,我对她充满憧憬,但是我却没有恋爱。我丝毫没有体会过恋爱的感觉,我担心恋爱会打破现有的平衡。那时我最大的欲念也不过是想:要是能和那位女老师一起在分校工作,坐在挨在一起的桌子旁边就好了。可是现在,在我的心里已经没有了这个人的影子,我已记不起她的脸的样子,甚至连名字都已记不得了。 那个时候,我从太阳中感受到了生命的存在。我看到了铺洒下来的阳光中溢满了无数闪烁的气泡,我看到了“以太”(以)的波纹。只是这样注视着蓝天和阳光就让我感到十分幸福,风和光掠过麦田扑面而来,从阵阵香气中我体会到了至高无上的喜悦。 下雨天,雨一滴一滴地落下。在尽情咆哮的狂风暴雨里,我领略了让人怀念的生命的存在。层层的树叶,飞翔的鸟儿,低鸣的虫儿,还有那流动的云彩,它们让我不断地感受到一直与我的心灵真情碰撞的生命的存在。因为没有什么理由让我非要饮酒,所以我没有爱上喝酒,光是那位女老师的幻影就让我感到无比的充实,我也不需要女人的身体,晚上累了便一个人静静地睡去。 我跟自然之间的距离在慢慢地消失。我的身体因为有了与自然的亲密接触,因为自然生命的存在而变得充实。眼前的不安已经远离了自己,但是,当我心满意足地走在满是麦田的丘陵中,走在树林的茂密树荫下时,我总是能看到在树林的深处,在繁茂的树丛上,在丘陵的土地上,突然开始跟自己搭话的那个我。他们一直是那么安静,他们的话语是那么心平气和,那么温柔。他们一直在跟我说:“你,必须要承受不幸,快到不幸中去吧,然后去受苦!不幸和苦难才是人的灵魂的最后归宿!” 但是我不知道,我应该去为了什么目的而受苦。我几乎没有肉体的欲望。到底是要承受什么样的苦难呢?我开始冥想,不幸到底是什么?是贫穷、疾病、失恋、雄心遭受挫折、衰老、无知、反目、绝望?然而我是心满意足的,即使我伸手想要去抓住不幸,我却连它的影子都抓不到。我禁不住想起了那些害怕受到斥责的坏孩子们心中积蓄的压抑,对我来说,不幸到底是什么呢? 慢慢地,我开始有些喘不过气来,那些突然出现的跟自己搭话的我的影子压迫着我。我开始想着,我要不要去妓院体验一下呢?尝试一下如果染上了最肮脏的病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的班里有一个姓铃木的女生。这个学生的姐姐跟自己的亲生父亲结为了夫妻,这已是众人皆知的秘密。这种家庭的畸形给这个学生的性格带来了阴影,她很少跟朋友讲话,有人跟她讲话,她也只不过是微微一笑,甚至都让人感觉不到那是一个有血有肉的身体。 当我每次烦恼于不幸到底是什么时,这个忧郁的十二岁小姑娘的身影经常会在我的脑海里浮现。 还有两个女孩,一个姓石津,一个姓山田。我经常怀疑那两个女生在生理上是不是真是女人。石津很妩媚,跟我讲话的时候总是极尽风情,媚气十足的样子,但是跟其他女学生相比,她却是嫉妒心和坏心眼最少的,留给人深刻印象的只有她那可能很快就会任人玩弄的丰满肉体。她基本没有什么朋友,女孩子常有的喜欢划清好友和敌人界限的毛病,好像在她的性格中也基本上没有。相反,她本人性格很开朗,脸上总是笑呵呵的,看上去好像一直在张着大嘴眺望什么。 山田家里是做豆腐生意的,她不是豆腐店老板亲生的女儿,是妈妈带过来的。这个女生是班里只会用假名写自己名字的学生之一。在女孩子中,她的力气最大。跟男孩子一对一吵架时,能够战胜她的也不多。她总是紧闭着嘴唇,看上去倒也机灵。虽谈不上消沉,但总给人一种像在思考着什么的感觉。她的性格不开朗,没有任何朋友。跟人讲话时好像总是阴沉着脸,很少与人交谈。不过,她会不声不响地加入到别人的游戏中,非常有野性地跑来跑去。她从来不笑,看上去有些无趣,而看她蹿来蹿去的样子,跟其他孩子相比,不免让人觉得线条有些粗大,有些粗野,像野兽一样满身力气,充满野性。总之,她毕竟缺少了一些女人的姿色,感觉她像是天不怕地不怕似的。实际上与那些天真无邪的女生相比,我从她的身上看到了更多女人本质上的卑劣品性,比如嫉妒,坏心眼等等,何况她又很缺乏女人味。我一直在想,虽然现在看上去她比其他人早熟,但是等这里的女孩全部长大后,最终,她会被驱逐出女人的队伍,输给其他的女人。 有一天晚上,这个女生的妈妈来找我,说这个孩子的情况比较特别,因为在她们家除了她之外,其他几个兄弟姐妹都是父亲亲生的,所以她性格有点孤僻。她妈妈又说,作为父母,长辈们其实没有区别对待她,不过还是希望我能帮忙多劝劝她,希望她能跟父亲相处得更融洽一些。外人议论说她母亲是一个淫乱的人,她看上去三十岁上下,单瞅模样的确像是一个淫乱的女人。我说:“她一点儿都不孤僻,只是看上去有点儿孤僻而已。她有一颗朴实的心灵,她具备能够认清正确事物并接受学习的能力,她不需要我来说教,问题在于你们对她的爱。我最担心的是她没有得到足够的爱,或者说她几乎没有得到一个女孩应该得到的爱。她的现状不是因为怪僻造成的,而是她一直都缺乏关爱,不是吗?首先,她没有感受到作为父母的你们给她的爱,不是吗?让我来对她进行说教,我想您是大错特错了,您试着扪心自问一下吧。” 她的母亲面无表情,茫然而不得要领地听我讲着。我忽然想到,她肯定也是一个只会用假名写自己名字的人吧。只不过跟自己的女儿不同,她从头到脚尽显妩媚,很能勾起人的肉欲,很性感。不禁让人觉得,她身上散发出的淫荡的原始兽性和她女儿身上的野性是相通的。女儿大块头,妈妈十分娇小,从脸型上来看都算得上是美女。她沉默了两三分钟后,毫不见外地跟我聊了一些家常,然后便回去了。 和不时思考铃木的问题一样,我开始习惯性地经常想起石津和山田。我忍不住要想,在未来等待着她们三个人的一定只有不幸。我在自己的生活中没有遇到过不幸,却在学生们的生活中发现了这东西。那是一种不被爱的不幸,不被尊重的不幸。我想象着这个女孩天真无邪的肉体,眼前依稀浮现出了石津不久后成了一名妓女,被人当作玩具,生活中不再有喜怒哀乐的场面。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真正的妓院和妓女是什么样子,只是把从小说中读到的东西与现实叠加在了一起。但是,即便到了今天,我仍然觉得我当时的预感是对的。 石津是一个贫苦人家的孩子。其他孩子笑话她,说她满身都爬满虱子时,她会露出一副生气的表情,但是很快又会露出无邪的笑容,她总给人一种善良或者说生性愚笨的感觉。她读书写字还算可以,成绩中等。然而,在人生的道路上,与那些连假名都不会写的女生相比,她不懂为人处事,让人一眼就能看透,那是一颗不会真正长大的愚钝的心灵。尽管如此,作为女人,她却极具姿色,虽然仅仅如此而已。 我决定不做老师的时候,曾经想过要不要带这个女生走,让她来做我的下人,然后不久之后自然而然的结果是两个人发生了肉体关系,最终跟她结婚也可以。多么匪夷所思的妄想啊!即使到了今天,我还是很奇怪地容易被比较迟钝的女孩子吸引,想来那时我之所以会产生那种想法也是那时现实生活的一种反映。我那时对恋爱、对男女之间心跳的感觉,一直很迟钝。我只是静静地沉浸在幻想中,幻想着不久的将来能和这样一个小女孩结婚应该还不错。 我现在已记不起那位气质高贵典雅的女老师的样子,甚至已经无法描绘出她脸的轮廓,但是那三个小女孩的脸庞却真真切切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石津会被当成玩具,会被人踩在脚下,会被人侮辱虐待,但是我却始终觉得她永远都是那副天真无邪的乐观样子。当然,现实也许并不像我想象的那般。我眼前也浮现出过她被别人嘲笑满身虱子时瞬间变得怒发冲冠,然后被人乱脚踢踹,像路边的马粪一样苟延残喘的样子。我的预感又一次中的,在后来跟妓院妓女接触的时候,我好多次都遇到了这样的天真无邪的乐天派。 我最近开始觉得,在为人处世方面,不管是谁,在从少年进入成年的这一段时间,反而会比真正成为成年人的时候还要老练。 最近有两个青年经常到我这里来,都是二十二岁。他们以前加入了右翼团体,是顽固的国粹主义者,好像现在开始思考人生的真正存在价值。这两个青年觉得我的《堕落论》或者《沦落论》所讲的事情千真万确,但是他们却感受不到文中所说的那种冲动。对生活,他们总是十分谨慎地保持着克制。 另外,时常来访的还有一个从战场上回来的年轻诗人,一个曾在战场上参加过敢死队却没有死成的编辑。他们在我家里住了两三天,便吵吵嚷嚷地帮我做饭,在他们身上仍然留着战场的影子。他们平时过日子就像打野战,浑身散发着被流放在外的人才有的野性。然而,让人吃惊的是,他们的行事保持着一个度,也就是说他们也像当年的我一样,只是在心中紧紧地拥抱着那位高贵典雅的女老师。他们才二十二岁,不仅还没有体验过真正的男女之欢,而且都还没有发育到身体的躁动会让人精神错乱的阶段。这个年龄的青年甚至可以说比四五十岁的成年人都要老练,他们的自我克制是很自然的,不像成年人那样需通过强力拉拽刻意呈现出来。我一直觉得每个人都会经历一个“纯真无邪”的人生阶段,然后,便开始堕落。而随着身体的堕落,灵魂的纯洁度也会不断地流失。 几年后,我读了伏尔泰的《老实人》(年),不禁为过去的自己感到好笑。我做老师的时候,茫然地被追求不幸和受苦的欲望驱使,实际上除了空想之外,我都不知道不幸和受苦到底是什么。那个时候,我所能想到的可以让自己不幸和受苦的办法只有去妓院,让自己染上最肮脏的疾患。这个想法很奇怪,一直深深地留在了我脑海里,也没有别的深意,大概就是因为除此之外我根本想象不出到底什么是不幸。 我做小学老师的时候,一般踏入社会的人常有的为人处事上的痛苦,比如与上司的冲突,被别人排挤,牵涉进小团伙间的摩擦等问题,所有这一切我都没有机会体验。当时工作的学校只有五位老师,团伙什么的矛盾也就更加无从谈起。由于只是一个分校区,负责任的人虽然是主任,但跟校长还是不一样,因此可以说毫无任何责任感,是一个最没有责任心、对教育事业丝毫没有热情的男人。他可以将课堂教学置之不顾,整天为了给有权势的人说媒牵线东奔西走。在有关学校教学方面,他也从未对任何人有过一言半句的指示。我因不懂音乐与珠算而擅自将这两门科目拿掉,并制订了新课程表,他对此也毫无意见,只是偶尔会暗示我,要我多注意关照有权势家庭的孩子。可是,我丝毫没有理会他的暗示,我关爱我班上的所有学生,感觉没必要特意给哪个学生更多的关照。 教导主任曾让我特别关照一个姓荻原的地主家的孩子,那个地主是当地的教育委员。这个学生原本就很乖巧,虽说有时会干些淘气的事惹我生气,但其实他内心十分明白我为何对他发火,我发过火之后又会原谅他,反而让他觉得没什么了不得。有一次,他跟我说道:“老师你就知道骂我一个人!”然后便开始哭了起来。事实当然不是如此。实际上,他是在向我耍性子讨巧呢。“唉,是吗?原来我一直都是在批评你一个人呀!”我边说边笑了起来。这孩子一见我笑了,立即收住哭声,自己也跟着嘻嘻笑了起来。我与学生们之间的这种关系,教导主任是不可能理解的。 其实同成年人一样,孩子也会算计很多。那个家里做牛奶生意的留级生,可以说是诡计多端,但同时他身上又有着甘愿为他人做牺牲的正义感,或者可以说,他与成年人的不同之处在于他身上那种正义感更强烈。我本人觉得算计并不是一种坏德行,但绝不能失去的是与之一起共存的正义感。 有一天放学后,学生们都回家了,我正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发呆。这时,从外面传来了一阵“哐哐哐”地敲打玻璃窗的声音,我一看,来人是教导主任。 原来教导主任回家时顺道拜访了那个有权势的人家。就在那时,孩子哭着回到了家,说是被老师骂了。然后又说就是因为爸爸是教育委员,喜欢摆谱,所以老师才讨厌他的。孩子满嘴都在抱怨爸爸的不好,疯狂耍脾气,别人都拿他没办法。教导主任说明了这些情况后,接着问我:“到底是因为什么责骂那孩子啊? ” 凑巧的是,那天我根本就没有责骂过那位学生。但再一想,学生这么做肯定是有难言之隐,绝不能简单地只通过表面现象来判断这件事情。我就说:“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他做了一点儿事情,我觉得必须责备他一下。”教导主任略带猥琐地笑着说道:“那你去帮我把这件事解释一下吧。也没办法,这些人我们得罪不起呀,呵呵。”他经常会这样“呵呵”地笑。 “我觉得我没有必要解释什么。您接下来回家会顺道路过那一家吧?能不能麻烦您跟那学生说一声,让他到这里来一下,跟其他人就不要说了。麻烦您只告诉他一声就行。” “好吧。不过,你可不许再加倍责骂学生。” “嗯,好的。请您放心,我班上学生的事情就交给我来处理吧。” “那好吧。不过,请一定要手下留情。有权势人家的学生要特别对待的。” 可能是因为有些慌乱的缘故,让我有些意外的是,那天教导主任说完这些就很干脆地抬起屁股,急匆匆地走人了。我现在有些记不清了,那时他的脚好像有那么一点点跛,走路的时候屁股总是往一边凸来凸去的,但是他走路的速度却非常快。 过了不一会儿,那学生就一边笑着一边过来了。他笑得有些尴尬,喊了一声老师之后就躲在了窗户外边。虽然我确实经常责备他,但我真的非常喜欢这个学生。对他的这种关爱,我相信他也能清楚地感受到。 “为什么你要对爸爸发脾气啊?” “因为我很窝火。” “快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从学校回家的路上,你肯定做过什么吧?!” 小孩子会有藏在心底的苦闷和烦恼,这与大人是一样的,甚至可以说有时他们比大人还要揪心,还要更加痛苦。苦恼的原因也许很幼稚,但是原因的幼稚丝毫不会减轻苦恼本身所带来的痛楚,随之而来的是那种自责与苦恼之痛。不管是只有七岁的孩子还是已经四十岁的男人,在遭遇苦恼方面,是没有什么不同的。 他开始哭了起来。原来,他偷了学校旁边文具店里摆放的铅笔!然而,他是在受到家里做牛奶生意的那个留级生的威胁后才去偷的,或许他是被抓住小辫子了吧。这种事情我也不好追问到底。总之,他是被逼无奈去偷东西的。我说:“我去帮你把钱先垫付一下,也不会告诉人家你的名字,所以你就不要再担心啦。”他听了之后便很开心地回家去了。过了没几天,瞅准办公室里没有别人的时候,他悄悄地走了进来,掏出二三十钱(被)问我道:“老师,您那天帮我付钱了,对吧?” 那几天,家里做牛奶生意的留级生觉察到坏事已经暴露,自己可能要被责骂,总是非常勤快地抢着干活,主动要求值日扫除,也很卖力地擦玻璃窗户。有一次,他跟我说:“老师,厕所已经满了,要不要我去清理一下啊?”我说:“那种事你能干得了吗?”他说:“我什么活儿都能干!”我问道:“是吗,那你准备把里面那些东西弄到哪儿去呀?”他说:“倒到后面的河里冲走呀。”我说:“你真是瞎胡闹!”事情大致就是这样。不过接下来他仍然还是很勤快地按自己的想法做了想做的事,我不禁觉得有些可笑。 看到他做完了事情,我朝他那边走去,他立刻向后退了几步。 “老师,您要骂我吗?我不要听!” 他很认真地捂住了耳朵,闭上了眼睛。 “嗯,我不骂你了。” “您真的原谅我了吗?” “原谅你了。不过,从今以后不许再威胁别人,让别人去偷东西。如果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住想要做坏事的话,那么不要指使别人,自己一个人去做。不论是好事情,还是坏事情,你都必须自己亲自去做!” 他一边听我讲着,一边“嗯嗯”地答应着。 从事教师这个职业,如果把对学生们的说教当作自身生活价值所在的话,那是极其空洞也绝对难以坚持下去的。但当时的我却自信十足,现在的我已经不可能那样对学生进行说教了。那时的我进行说教,完全是感情的自然流露,宛如某种太阳赞歌般的东西正在洗涤我的灵魂。那时的我毫无畏惧,沉稳之极,还没有完全领悟那沉稳背后实际存在的虚无,却也得以过上一种没有悟透的生活。 当我决定不再做老师的时候,一度感到很迷茫。为什么非要辞职不干呢?我想去研修佛教,想要出家做和尚。有那种念头是出于我对“悟”的向往,我向往那种在艰苦悟道路上飘荡的乡愁。但是,我也一直认为,并不是说当教师就一定寻觅不到同样的东西,尽管我憧憬着通往“悟”的道路,然而归根结底心里也怀有一种对名利的欲望。我开始哀叹自己这般卑微,我还是没有点燃任何的希望,我的追求原来只不过是在形式上“舍弃世俗”,在内心深处我对舍弃世俗却是不安的。我开始不断地感到我正在失去自己真正的追求,我开始不安,开始悔恨,开始绝望,我做得还远远不够。把一切、把所有的一切都舍弃吧。只有那样,才会收获自己想要的。快点儿舍弃!舍弃,舍弃吧!什么都不要怕,只管将一切都舍弃吧!我默默地看着发疯似的自暴自弃的自己,就如同自杀是想要活下去的一种方式那样,我开始慢慢地明白,“舍弃”这样一个有些自暴自弃的志向,实际上也只不过是青春的一阵脚步声而已。我从小就想要成为一名小说家,但是我深知自己没有那个天赋。一直以来,在我心底大概也存在一种声音,那就是让我舍弃追求真正理想的念头。 当教师那一年的经历让我感到无比充实。只是,在记忆里,每次想起那段往事,我都会觉得有些不真实,只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好像那个人不是我自己。 盛开的樱花林下 每当樱花盛开,人们就会拎着酒,吃着糯米团,在樱花树下漫步。他们总是会陶醉于美妙的风景,沉浸在春日的浪漫里,每个人都快活无比。然而,这样的说法并不总是符合实际情况。为什么这么说?人们聚集在樱花下,经常喝得酩酊大醉,甚至做出呕吐,吵闹的反应,这样的现象是从江户时代(当)开始的。很久以前,人们只觉得樱花林中很恐怖,没有人认为那里有绝美的景色。近来,一说到樱花林,人们就会想到大家在林中聚集,喝酒谈笑,一片欢腾的情景。然而,如果把人从樱花林中全部清除掉,那里就会变成一幅令人恐怖的景象。能剧(美)里有这样一个故事:有一位母亲因心爱的儿子被人贩子拐走而四处寻找,不久她神经错乱,那时,她正好来到了樱花盛开的树林中,在一望无际的花影下,想象着孩子的幻影,最后发狂而死,被埋在了花瓣儿里(此乃鄙人画蛇添足之处)。如果樱花林下没有人影,樱花林就会让人感到恐怖。 过去,行人前往铃鹿岭必经一条穿过樱花林的小道。樱花未开时没什么问题,可是,一到樱花绽放时节,行人走在樱花林下就会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他们只想尽快从樱花林中逃离,于是,一溜烟儿地向着有绿树或枯树的地方奔跑。这样的处境要是一个人走的话还好,缘由很简单,只要一溜烟儿地从花下跑开,来到普通的树下,就会松口气感到安心。可是,两个人结伴而行情况就不妙了。每个人走路的脚步快慢各不相同,一个人走得慢了,他便会从后面拼命地喊叫:“喂,等等我。”此时,大家都已经神经错乱,前面的人就算听到这样的喊话也会丢下同伴撒腿就跑。因此,一旦穿过了铃鹿岭的樱花树林,此前关系很好的两个人也会闹僵,变得不再相信彼此之间的感情。因为这个原因,过路的行人自然而然地不愿意再从樱花林下走过,他们特意绕远路,走别的山道。又过了不久,那片樱花林就偏离了大道,无人过往,最终沉寂在了大山里。 这样过了几年以后,有一个山贼在这座山里住了下来。这个山贼是一个极为残暴的家伙,他此前常在大街上扒人衣服,害人性命,从不心慈手软。但就算是这样的恶棍来到樱花林下,也会感到害怕,变得魂不守舍。后来,山贼变得很讨厌樱花,他不断地在心里嘀咕:“樱花这东西太恐怖了,实在是让人讨厌。”明明没有风,可是在樱花林下却感觉有风在呼啸。可事实上,周围既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一点儿声响,只有自己的身影和脚步声穿梭、回响在孤寂、冷清而平静的花林中,不由得让人魂飞魄散,觉得自己恐怕要如同落樱一般,生命渐渐休矣。山贼想闭上眼睛大声喊叫着逃离,可是,一闭上眼睛,就会撞到樱花树,所以还不能把眼睛闭上。这种情况搞得山贼更加疯癫了。 不过,这个山贼是一个性格坚毅而又不知悔改的家伙。尽管他认为这一切很反常,但又转念一想:到来年再思索吧,今年是没心思考虑究竟怎么一回事了。到来年樱花开放的时候,他又想着下一年再仔细琢磨吧。他年年都这么想,一倏忽就过去了十年。今年他又在想:到了明年再做思考吧。一晃,一年又过去了。 就在这年复一年的思来想去中,山贼的老婆从起初的一个变成了七个。后来,山贼又从大街上拐来了第八个老婆,并将这女人丈夫的衣物也抢来了。他还杀死了女人的丈夫。 山贼从决定要杀那女人丈夫时起,就觉得事情有些不大对头,或者说跟以往情况不同,不顺手。虽然搞不清楚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但他还是直觉地感到有些奇怪。可山贼平时就不是一个会将心思长时间放在同一件事物上的人,所以,当时他也就没有将此事特别放在心上。 当初,山贼并没有打算杀那男人。他原准备让对方脱光身上的全部衣物,同以往一样踹他一脚,叫其赶快滚蛋!然而,由于这女人长得太出众,他临时起意把那男人砍死了。这件事不仅出乎山贼本人的意料,仿佛也超出了女人的预想。当山贼回头观望时,这女人瘫软在地,呆愣愣地盯着他。山贼对这女人说:“从今儿起你就是我老婆了。”她点了点头。山贼伸手拉起了这女子,她说道:“我走不了啦,你背我!”山贼满口答应着,毫不费力地将这女人背在身上,走了起来。当他们来到一条险峻的坡路时,山贼说:“这里很危险,你下来自己走吧。”可是,这女子却紧紧地搂住山贼说:“不要,不要嘛!”她就是不肯从山贼背上下来。 “你也不想想,像你这样住在山里的男人都觉得不好走的坡道,我怎么好走呢?” “是啊,是啊。好啦,好啦!”这山贼虽然觉得背着这女子很累很辛苦,但心情大好。他说:“不过,你还是先下来一会儿吧!我身体强壮,并非吃不消想歇歇脚。只是因为眼珠子没有长在脑后,自打刚才把你背在身上,心里总觉得沉不住气。求你先下来一会儿,让我看看你可爱的模样吧。” “不嘛,不嘛。”这女人紧紧地搂住山贼的脖子,不肯松手,她说,“在这么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我片刻都待不下去,你还是赶快带我走吧。否则,我就不给做你老婆了。你要是不答应我的话,我可就咬舌自尽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一切都听你的,行了吧?” 山贼背着这漂亮的老婆,想着今后的好事,幸福感深入血脉和骨髓。他重新端起架势来,威风凛凛地背着女人转了一圈,给她看了看四周的山脉,并说道:“这些山可都是我的呢。” 然而,这女人并没对山贼的话做出任何反应。山贼感到意外而遗憾,忍不住又说: “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你眼前每一座山脉、每一棵树木、每一个山谷,甚至连浮现在山谷上的云朵全都是我的。” “你赶快走吧。我可不想在这样一个到处都是秃石的山崖下面待着。” “行,行!我们现在就回家,到家给你做特别好吃的饭菜。” “你能不能再走快些啊?跑起来吧!” “这条坡道可是相当险恶的,就算是我一个人走都很艰难呢。” “人不可貌相,原来你也是一个懦夫啊。想不到我竟嫁给了一个毫无出息的人。哎,我以后怎么指望你过日子啊!” “别瞎说啦!这点儿坡道算什么。” “啊,真是太慢了。你已经累了吧?” “胡说!穿过这条坡道,我就跑给你看,我跑起来可是连鹿都赶不上呢。” “可是,你已经气喘吁吁了,你的脸色也发青了!” “万事开头难啊。我一旦跑起来的话,就会相当快。到时候只怕你会在背上感到发晕呢。” 实际上山贼已经累得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了。好不容易来到自家门口时,他已经累得头昏眼花,耳朵嗡鸣,连嘶哑着大声喊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山贼的七个老婆闻声从家里出来迎接,山贼费劲地挺直了已变得如石头一般僵硬的身体,把背上的女人放了下来。 那七个老婆从来都没有见到过这等女人,她们都被她的美貌打动了,而这女人却对那七个老婆的污浊邋遢感到惊讶。这七个老婆中昔日也有非常漂亮的,可如今美貌荡然无存。这女人感到一阵害怕,倒退到男人的身后,说: “这些山中妖婆都是什么人啊?” “她们都是我以前的老婆啊。” 山贼觉得很尴尬,就想出了“以前的”这么一个词,随机应变地解释自己跟那七个老婆的关系,这已经算是表现很好了。可是,这女子却不依不饶地说: “哟,她们就是你原来的老婆啊。” “唉,那是因为早先我不知道世上还有像你这么招人喜爱的女人嘛。” “你给我把那个女人砍死!”这女人指着七个老婆中容貌最端庄的一个喊道。 “其实,不用杀她。你就把她当作女佣不好吗?” “你杀了我男人,却不肯杀你老婆吗?你这样还准备娶我做老婆吗?” 山贼从紧闭的双唇中发出一声呻吟,飞身跃起,一刀砍死了那个老婆。然而,还没等他缓口气,这女人又指着下一个老婆说: “这次是这个,杀掉这个女的!” 山贼迟疑了一下,接着就野蛮地大步上前,抡起大砍刀向这个老婆的脖颈使劲砍了下去。当她的首级还在地上不停滚动之时,这女人又指着下一位女子,用清脆圆润的嗓音说: “这回,杀死这个女的!” 被指的女人用双手捂住了脸,扯开嗓门,“呀啊”一声尖叫。伴随着尖叫声,大砍刀已高高举起,在她的头顶上空一闪而过。剩下来的女人们忽然一下子回过神来,向四处逃散。 “跑了一个,我决不轻饶!灌木丛里藏了一个!有一个朝山上的林子方向逃跑了!” 山贼挥舞着带血的砍刀在山林中狂奔。只有一个老婆没有逃跑,她被吓得瘫在地上。就是那个长得最丑又瘸腿的老婆。山贼将逃跑的老婆们一个不剩地都杀掉之后,跑了回来。当他站在瘸腿老婆面前,鲁莽地再一次挥起砍刀时,这女人说: “行啦。就把这个留下吧。我要把她当作女佣使唤。” “已经杀顺手了,就杀了吧。” “蠢货!我已经说了留下她。” “啊,是吗?真的?” 山贼扔下了血淋淋的砍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疲惫感一下子油然而生。山贼感到一阵头昏目眩,屁股沉重得连从地上挪都挪不起来了。忽然,他发觉周围变得一片寂静,阵阵恐惧袭上心头。山贼惊恐地回过头一看,只见那女人俏立在一旁,一副百无聊赖,郁郁寡欢的样子。山贼像是噩梦初醒一般,眼睛、灵魂立刻被女人的美色吸引过去了,身体变得几乎不听使唤。然而,他对自己的这种情形深感不安。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不安?为什么会感到不安?对什么感到不安?山贼自己并不明白,因为这女人太美了,他的身心完全被其吸引住了,所以也就顾不上在意心中的忐忑不安。 山贼想了想后,又觉得这种不安有些似曾相识。他继续思忖了一下,记起自己以前曾在哪里感受过这种不安。啊,想起来了。是在那里!当山贼意识到后,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是在盛开的樱花林下。这女人给自己的感觉同穿过樱花林时的感觉很相似。他搞不清楚是哪里相似,是什么方面相似,怎样的相似程度。不过,两者确实有些相似之处。山贼就是这么一种人,对事情总是仅仅明白一点点,往后再进一层的事情就算搞不懂,也不会放在心上。 山里漫长的冬季过去了。尽管山顶上、谷底坑洼地带的树荫处还稀稀拉拉地残留着积雪,但是,不久以后,樱花盛开的季节就要来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春天即将到来的气氛。 山贼在心里算计着,今年樱花开放后,要到……刚进入樱花树下时,他并没有什么不快之感,因此,他鼓起勇气毅然向樱花林深处走去。只是越往前走越感觉不对劲。前后左右,无论看向何方,眼前都是层层叠叠的樱花。当走近樱花林的深处时,他感到一种叫人受不了的阴森恐怖感。山贼想了想:就走到那片盛开的樱花林的中间,站住不动,不,索性就坐在地下吧。他忽然又想到,到时把这个女人也带去吧。山贼向女人瞅了一眼,忽然感到一阵心惊肉跳,慌忙移开了视线。自己的心思要是被这女人知道了的话,那就完蛋了。不知为何,他的这种思绪一直在心中挥之不去。 这女人是一个非常任性的人。无论你多么用心给她做出美味佳肴,她都必发牢骚。山贼跑到山里面为她捉小鸟,逮野鹿,还给她捕猎野猪和山熊。瘸腿的女人整日在山林中转来转去,寻找嫩芽草根。然而,这女人对两人所做的一切从来没有满意过。 “每天就让我吃这样的东西吗?” “这已经是绝佳的美食啦!在你来到这里之前,我们十天才能吃上这么一顿美餐呢。” “你是个山里野人,当然吃到这个就满足了,我可吃不下去。在这人烟荒芜的深山里,在漫漫长夜中,能听到的东西只有猫头鹰的叫声,所以至少应该在食物方面吃到不逊于京城的美味吧?可你根本就不知道京城里的人是怎么生活的!我这种在京城里生活惯了的人,现在的心情是如何悲伤,你绝对是不知道的!你把我从京城里抢来,让我离开熟悉的生活环境,给我的只有乌鸦、猫头鹰的鸣叫声。你对此不觉得害臊,不觉得残忍吗?” 山贼对这女人埋怨的缘由无法理解。这是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京城里的生活是什么样的,甚至一点儿都想象不出来。他难以想象,女人竟然会对他习惯了的这种幸福生活感到不满意。面对女人哀怨的神情,他觉得很困惑,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一切,不知道这女人到底想要什么。他感到束手无策,急得直伤脑筋。 山贼搞不清以前曾杀死过多少从京城来的过路行人,他认为从京城来的都是大款,身上携带的物品都很奢侈,所以京城来的人就是他的冤大头。要是山贼好不容易抢夺了他们的随身物品,打开一看,发现里面都是一些不值钱的东西,他就会骂那些被抢的人是乡巴佬,土老冒。山贼所掌握的对京城的全部知识,就是那是个拥有奢侈品的有钱人生活的地方,他除了想攫取他们的物品之外,别无其他的杂念,他甚至都没有考虑过京城的天空是在哪个方位。 这女人很爱美,她非常珍爱梳子、长簪、头饰、胭脂之类的东西。哪怕山贼用沾有泥土或山里野兽血迹的手稍稍碰了一下她的衣物,这女人也会叱责他,就好像这身上的衣物是她的生命似的,保护它就是她的责任。这女人总是把自己的衣物搞得很洁净,吩咐人把家里内外收拾得很干净。在穿着打扮方面,她光是穿一件短袖和服,系一根细带还不够,还要穿上几件和服,系上几条细带。她把这些细带打结成奇特的形状,让它们的末端都毫不必要地垂落下来,然后在衣服上再别上一些装饰物,到此整副行头才算收拾妥当。此时,山贼总是女人的姿色瞠目结舌,禁不住发出赞叹声。他终于搞清楚了,美是这样造就的。他对这女子的美貌感到心满意足,无可置疑。在山贼看来,一个个没有意义、不完整且很费解的零碎聚集在一起,就会构成一个完美的物体,如果将这个完美的物体分解开来,就会变成一堆毫无意义的零碎。他依照自己的思维,把这一切当作是一个绝妙的魔术来理解。 山贼砍伐山里的树木,制作了一些这女人吩咐他备办的物品。在制作物品时,对于自己做的是什么物品、用来干什么,他是一概不知的。其实这些物品是折叠式马扎和扶手椅。折叠式马扎是一种凳子,在天气晴好的日子里,女人就让男人把马扎拿到屋外,一会儿放在向阳的地方,一会儿放在树荫下,女人坐在上面闭目养神。在房间里,她会靠在扶手椅上沉思。这一切在山贼看来是如此不同寻常,但这女人的风姿却是妖艳妩媚的,令人神魂颠倒。魔术在现实中变幻,尽管他本人就是这魔术的助手,可还是常常会为这魔术感到诧异和赞叹。 瘸腿的女人每天早晨都要为这女人梳长发。梳头用的水,都是山贼从很远的山涧清泉中汲取来的。他汲水时特别谨慎,并为自己有机会付出这样的艰辛感到愉悦。因为山贼希望自己能为这女人变幻的魔术助一把力。而且最主要的是,他很想用自己的手抚摸一下女人那一头一丝不乱的乌发。“别摸我!你的手这么脏。”有一次,山贼忍不住伸出了手,这女人立刻把山贼的手推到一边,斥责山贼。山贼就像小孩子一样把手缩了回来,他很害臊地看着女人盘结好泛着光泽的乌发,然后把脸清洗干净。没多久,一个活脱脱的美人被造就出来了,山贼感到眼前的一切就像是梦中的景象一般。 “就是这个东西啊。” 山贼随意拨弄着带有图案的梳子和有装饰物的簪子。以前,他不知道这些东西有什么意义和价值。而现在,他依旧无法判别物与物之间的搭配,协调关系以及代表的装饰意义。尽管如此,山贼清楚它们所具有的魔力。魔力是物体的生命,物体也有生命。 “你不许摆弄我的东西。你为什么每天都要摸我的东西呢?” “真是神奇啊。” “有什么神奇的啊?” “说不上来呢。” 山贼不好意思地说。他感到惊讶,却又不清楚为何惊讶。 山贼的内心中渐渐地对京城产生了一种恐惧。这种恐并不是惧怕,而是一种对自己不知道的事物产生的羞耻与不安,就像是知识渊博的人对未知之事抱有一种担心与羞愧。这女人每次提到“京城”,山贼的心就会因恐惧而战栗。然而,以前他从来没有对看到的任何事物感到过恐惧。因此,山贼不仅不熟悉恐惧心理,而且也不习惯害臊的感觉。于是,他对京城产生了一种敌意。 山贼很心满意足地认为:自己打劫过无数个来自京城的过路行人,他们却没有一个是自己的对手!所以无论回想起怎样的往事,他都没有遭到背叛,受到伤害的不安。当山贼意识到这一点时,他总会感到痛快和自豪。因为面对这女人的美艳,山贼拿自己作了一下对比。他认识到自己的强大,觉得世间唯一有些难对付的就是野猪。其实,野猪也不是那么可怕的对手,他的心态放松了下来。 “京城里有长着獠牙的人吗?” “有手持弓箭的武士呢。” “啊哈哈。弓箭是我用来射山谷对面的小麻雀的。京城里有没有刀砍不入、皮很厚的人呢?” “有身穿铠甲的武士。” “铠甲能把刀折断吗?” “能折断的。” “我可是能把山熊、野猪都按倒在地的人啊。” “你如果真的强悍,就带我去京城吧!到时候以你的能力把我想要的物品、京城的好东西都给我搞来,装饰在我的衣物上。如果你能让我打心眼儿里感到愉快,你就是真正强大的男子汉!” “这很简单!” 山贼决定去一趟京城。他打算用不到三天的时间就把京城里所有的梳子、长簪、头饰、衣服、镜子、胭脂都弄来,堆积在女人的身边。山贼没有任何放心不下的事,唯一惦念的就是一种和京城毫无关系的东西。 就是附近那片樱花林。 再过两天或三天之后,林中将开满樱花。山贼下定决心,今年要逛一趟那片樱花林。他要在去京城前到那片盛开的樱花林下面看一看,一动不动地静坐在那里。山贼每天出门都会悄悄地到那片林子边上,查看一下樱树上花蕾膨胀的程度。他对急于出发的女人说:“再过三天就动身。” “你准备出发够费事的啊。”女人皱着眉说,“别叫人着急啦。京城在召唤我呢。” “可是,我有一个约会。” “你有约会吗?在这深山老林里还有人跟你约会吗?” “一个也没有。但是,我有一个约会。” “那可真够稀奇的!你说一个人也没有,那你和谁有约呢?” 山贼说实话了。 “樱花就要开放了呀。” “你难道是和樱花有约吗?” “樱花要开了,我必须看过之后再出发。” “为什么呢?” “我必须去樱花林下看看。” “我问你,你为什么一定要去看看呢?” “因为樱花要开了呀。” “樱花开了,那又怎么样呢?” “花下会有阵阵冷风。” “花下?” “花林下的樱花一眼望不到边际。” “花林下吗?” 山贼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感到心烦意乱。 “你把我也带到那花林下去吧。” “那可不行!” 山贼断然回绝了。 “必须是一个人去啊!” 这女人苦笑了起来。 山贼第一次看到了这种表情,以前他从来不知道人类还有这么一种用心不良的笑容。而且,他判断不出这种笑容带有“心术不正”的意味。他所能确定的是,这种笑容是无法用刀斩断的。其证据是,这苦笑从此就像被按下的戳记一样,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子里。它就像刀刃一般,山贼每次想起来,头脑都如同被针扎一样刺痛。这种痛,他是怎么也忘不掉的。 第三天到了。 山贼悄悄地出门了,樱花林的樱花盛开了。山贼一脚踏进樱花林时,想起了那女人苦笑的表情。那苦笑好像一把利刃,以一种山贼从没感受过的锋利刺向他的头脑,仅仅这样,就足以让他头脑混乱了。可是,四面八方无边无际的樱花海中忽然刮起了冷风。山贼的身体饱受冷风吹袭,好像变得透明起来。四下的风呼啸而过,樱花林中充满了风声。此时的樱花林只听得到山贼的高喊声,他奔跑了起来,他感到心虚。这是何等的空虚啊。他懊丧,祈祷,挣扎,只想逃出这片树林。当知道自己已经逃出了那片樱花林时,山贼感到仿佛刚从梦中苏醒一样。不过,和做梦不同的是,他此刻真的感到自己已经奄奄一息,内心痛苦万分。 山贼与女人和瘸腿的老婆已经在京城住下了。 每天夜晚,山贼都会潜入女人指定的宅邸。尽管他把那些人家的衣物、宝石、服饰等都偷了回来,但这些东西都不能满足女人的需求。她最想要的是那些大户人家的人的首级。 他们的家里已经放着几十个大户人家人的脑袋了。四面都立着屏风的房间,首级在屏风后一字排开,有的首级还被悬挂着。由于首级的数量太多,山贼已经搞不清楚哪个是谁的了,这女人却一一记得。即使有的首级已经毛发脱落,皮肉腐烂,露出了白骨,女人也能清晰地记得哪个脑袋是属于何地何人的。倘若山贼或瘸腿老婆把哪个首级的位置变动了一下,女人就会发火,并唠唠叨叨地说这里应该放什么人的首级,那里又应该放什么人的首级。 这女人每天都会玩弄这些首级,就像小孩子用布娃娃玩过家家一样。一个首级带着家丁出门散步,其他家的首级来这个首级家里做客。首级们也会谈恋爱,有时候一个女首级会拒绝另一个男首级,某个男首级抛弃了一个女首级后,那个女首级会泪流满面。 一位贵族小姐首级遭到了大纳言(位)首级的欺骗。大纳言首级在一个没有月光的黑夜里,装扮成与小姐首级相恋之人的首级,偷偷地去与贵族小姐首级幽会,并结为秦晋之好。鱼水之欢后,小姐首级才发觉受骗了。她无法憎恨大纳言,只为自身的悲惨命运而哭泣,最终出家为尼。可是,大纳言首级竟然跑到尼姑庵,要玷污已做了尼姑的小姐首级。小姐首级虽然想寻短见,但还是抵挡不住大纳言的喃喃细语,就逃离了尼姑庵,隐身到山科(只)的村落里还俗蓄发,做了大纳言首级的情妇。小姐首级和大纳言首级都已经毛发脱落,皮肉腐烂,生出了蛆虫,露出了白骨。两个人的首级畅饮欢宴,沉浸在男欢女爱中。齿骨与齿骨相互咬合,嘎嘎作响,腐烂的皮肉紧紧地相互粘在一起,蹭得鼻子塌了,眼珠子落了。 每当紧紧粘在一起的这两个人的脸被推挤得变形走样时,这女人就会喜出望外,声音尖锐地大喊大笑。 “喂,把脸蛋儿吃了吧。啊,真好吃啊。把小姐的咽喉也吃掉吧。好,把眼球也咬下来,吮一下吧。来,快把它吃掉。很好吃的呢。简直棒极了,是吧。瞧你,你给我用力咬住啊!” 女人放声大笑起来。那笑声听起来悦耳极了,就像敲击薄薄的陶瓷器后发出的声音一般,清脆悠扬。 女人这里还有僧人的首级。她非常讨厌僧人的首级,总是给它分派坏角色,要么不讨人喜欢,要么被折磨死,要么被官吏正法。僧人的脑袋脱离身体后,光头会慢慢生出毛发。不久,毛发又会脱落,皮肉开始腐烂,首级只剩下白骨。前一个僧人的脑袋成了白骨以后,女人就指使山贼带回来另一个僧人首级。这个新的僧人被砍头时还很年轻,他的首级带有一种稚气未脱的美少男之相。女人高兴地把它放在桌上,给它喂酒喝,跟它蹭蹭脸,以示亲热。女人一会儿舔它,一会儿咯吱它。然而,她很快又玩腻了这个首级。 “我要一个再胖一些,更叫人可恨的脑袋!”这女人下令道。 山贼担心万一自己带回来的首级不中她的意然后再出去折腾麻烦,干脆一次提了五个脑袋回来。其中既有老态龙钟的老僧首级,也有眉毛宽粗,脸蛋儿饱满,鼻子形状如青蛙盘踞一般的头颅。不仅有像马一样耳朵细尖的僧人脑袋,也有神态老实的僧人人头。可是,女人中意的只有一个,那是一个五十岁左右、面容丑陋的大和尚首级。它的眼角下垂,脸颊松弛,嘴唇宽厚,沉重得闭不拢嘴,只能张着嘴。这个脑袋可说是五官不整,样貌邋遢。女人有时用两只手分别揪住大和尚头两边下垂的眼角,把它拎起来,滴溜溜地旋转;有时也会往蒜头鼻子的鼻孔里插两根细棍子,用筷子撑着和尚头,让它脑瓜顶朝下立着,再松开手,让和尚头滚动到一边去;有时她把它紧紧地抱在怀里,把自己的乳头硬塞入那厚厚的唇齿之间,让它含着,然后开怀大笑。但是,很快她又玩够了这个脑袋。 山贼曾带回一个美貌少女的首级。这是一个气质清纯,娴静,高贵的首级,看上去仍稚气未脱。由于那是一张没有活力的面孔,所以格外地带有一种老成的忧郁,紧闭的眼睑深处隐约浮现出既高兴又悲伤的早熟气质。这女人像疼爱自己的女儿或妹妹一样呵护着这个首级,为它梳理一头乌发,给它的脸化妆。这也不行,那也不妥,对它用心周到。终于,一副散发着花儿芬芳的优雅面容浮现了出来。 有了这个姑娘的首级,就得为它搭配一个年轻贵公子的首级。这女人也给贵公子首级精心地化了妆。很快,两个年轻人的首级沉浸在如痴如狂的恋爱游戏中。一会儿闹别扭,生气,彼此愤恨,一会儿又相互撒谎,欺骗,露出悲伤的表情。当两个人的热情同时燃烧时,彼此的激情简直热烈得可以把对方烧焦。最终,两个人都变得激情万丈,化作腾空的火焰,交织燃烧在一起。可不一会儿,就有凶恶的武士,好色的大人,不守戒律的坏和尚等不正经之人的首级出来干扰这两个年轻首级的恋爱。贵公子首级先是遭到拳打脚踢,最终被杀害了。之后,那些不正经的首级开始从四面围过来,胡乱地向姑娘的首级挑衅。不正经之人首级的腐肉粘在了姑娘的首级上,它们用獠牙一般的牙齿咬住姑娘。姑娘首级的鼻尖被咬掉了,毛发被拔掉了。接着,这女人开始用针戳姑娘的首级,在它上面戳出一个个小洞洞,再用小刀割剜上面的肉。最终,姑娘的首级被搞得比其他首级都要令人作呕,惨不忍睹。女人就把它扔了出去。 山贼渐渐讨厌京城了。当初来京城的新鲜感过去之后,剩下的就只是不习惯了。在京城里,他即使和大家一样穿着武家(贼)便服,也还是露出小腿走路。大白天也不能在腰间插把刀。买东西必须去集市,在有暗娼的小酒馆里喝酒必须支付金钱。集市的商人戏弄他,摘了菜来京城卖的乡下女人嘲弄他,私娼也耍笑他,甚至连小孩子都拿他打趣。在京城,当贵族们乘坐带篷子的牛车从马路中央通过时,就会有身穿武家便服、喝得面红耳赤的赤足侍从出来,走在牛车前面的大街上,耀武扬威地驱赶着行人。无论在集市上、大街上,还是在寺庙的院子中,山贼经常被人“呆子、傻瓜、笨蛋”地一顿呵斥。近来他已经不再会为这样的事情光火了。 山贼感到京城的生活极为痛苦。他从心里觉得人类真够无聊的。也就是说,他认为人类很讨厌。俗话说,大狗一走在前面,小狗就会吠。山贼就像是一条被吠的大狗。他厌恶京城里人们偏执、嫉恨、乖戾的人性,不喜欢动脑筋。他认为山里的野兽、树木、溪流、鸟儿等才不会令人厌烦。 “京城真是一个无聊的地方啊!”他对瘸腿的老婆说,“你想不想回到山里去?” “我并不觉得京城无聊啊。”瘸腿的老婆回答。她整天忙着做饭,洗衣物,和街坊邻居们闲聊。“在京城能与人聊天,所以不觉得无聊。我觉得山里才无聊,让人闷得慌呢。” “你不觉得聊天很没意思吗?” “当然不觉得啦。大家在一起聊聊天,才不会觉得没意思啊。” “可我越聊越觉得没劲儿呢。” “因为你不健谈,所以才感觉没劲儿呢。” “哪有的事啊?一闲聊就觉得没劲儿,所以才懒得聊。” “可是,你跟别人聊一聊嘛,到时候肯定会忘记无聊这档事的。” “聊什么呢?” “想聊什么就聊什么啊。” “我哪有什么想聊的啊?” 山贼感到疲倦,打了一个哈欠。 京城里也有山。不过,山上有寺院,有草庵,每天来往那里的行人反倒很多。从山上望出去,京城的景致尽收眼底。山贼心想,城里怎么有这么多的住宅啊!这景象多么凌乱啊。 大白天,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每天晚上都要出去杀人。他甚至开始对杀人感到无聊了,可以说是没有一丁点儿的兴趣。人的脖颈是相当脆弱的,仅仅用刀一挥,人头就“啪嗒”一声落地了,砍头时几乎连一点儿砍到骨头的触感都感觉不到,如同砍萝卜一样,让他感到很意外的倒是人头的重量。 山贼觉得自己明白了这女人的心情。在钟楼里,一个僧人正在发泄似的撞着钟。他想,这人在干多么荒唐的事啊!憋在这样的城市里,不知道此人最终会干出什么事来。他想,如果跟这群家伙整天鼻子靠眼睛地生活在一起的话,说不定自己最后也会选择把他们搞成首级,再跟他们一起生活呢。 然而,这女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山贼渐渐对夜晚出去砍人头感到了厌倦。可以说,这女人的欲望就像在空中永不停歇地不断向前飞行的鸟儿一样。鸟儿是没有空暇歇息的,总是在空中不断向前飞行。鸟儿是不知疲倦的,它总是在空中飞快前行,不断畅快地,自由自在地翱翔。 可是,他是一只很平凡的鸟儿,顶多只在树枝之间飞来飞去,偶尔会飞过山谷,与经常停在树枝打盹儿的猫头鹰也很相似。他行动敏捷,全身关节灵活,善于行走。他的动作充满了活力。然而,他的心却像一只懒得动的鸟儿。他竟想不到自己可以自由地向前飞翔。 山贼从山上眺望着京都的上空,一只鸟儿从空中呈直线飞了过去。天空由白昼转为黑夜,又从黑夜变回白昼,无限的光明与黑暗不断重复,交替出现。其尽头一切皆无,无论过了多少时候,都只是无限的明暗交替。山贼无法理解“无限”这一事实。过去的一天、一天又一天,他思考着明暗的无限往复,他的脑袋都快要裂开了。这并非因为思考让人疲惫,而是因为思考让人苦恼。 回到家里时,只见这女人正和往常一样沉湎于玩弄首级的游戏。女人一看到他,好像早就准备好了似的立刻对他说: “今晚你给我搞一个艺妓的人头回来!要非常漂亮的艺妓人头。我要让它跳舞,我来唱流行歌谣给你听。” 山贼回想起刚才在山上眺望空中时有关明暗无限交替的思索。这个房间应该就像是明暗没有止尽地重复无限交替的天空。可是,此时似乎不是再想那些的时候。而且,这女人并非鸟儿,而是一个永远貌美如花的漂亮女子。他说: “我不愿意再搞了。” 这女人吃了一惊,接着就笑了起来。“哎哟,你也胆怯起来了?原来你也是一个胆小鬼啊。” “我可不是什么胆小鬼!”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了?” “你没完没了的,我已经受够了。” “唷,你这个说法可真奇怪。不管什么事物都是没有止境的啊。你天天要吃饭,不也是没完没了吗?你每天都要睡觉,不也是没有止境的吗?” “那可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山贼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是,他还是觉得两者不同。为了摆脱受花言巧语欺骗的痛苦,他走到了外面。 “别忘了给我带个艺妓的脑袋回来。” 身后传来了女人的叫喊声,可他并没有应答。 山贼始终在想那两类事情为什么会不同,到底如何不同,可他想不明白。夜色渐深,山贼又向山上爬去。此时,已经看不清天空了。 山贼意识到这一点时,开始担心天空会掉下来。一想到天空要掉下来,他感到很痛苦,就像被人扼住了脖子一般。看来得把这女人干掉! 杀了这个女人就能阻止明暗在天空中无限重复地交替出现。这样天空就不会掉下来,他就可以松一口气了。此时,山贼的眼前出现了幻觉,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开了一个眼儿,一只鸟儿的身影从那里飞出去,一下子消失了。 那个人是我吗?那只在空中自由飞翔的鸟儿是我吗?他开始疑惑了。杀了这女人,也许就是杀了自己吧。我的脑子在想些什么呢? 为什么不能让天空掉下来呢?山贼一点儿也搞不懂,他觉得所有的念头都难以捉摸。然而,当他不再思虑这些后又感到愈发痛苦。天亮了,山贼已经没有勇气再回到那女人所在的家了。以后的数日,他一直在山里徘徊。 某天早晨,当山贼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了一棵樱花树下。这樱花树是单独的一棵,树上盛开着樱花。他吃惊地一跃而起,但山贼并非想要逃跑,他只是猛然想起了铃鹿山岭一带的那片樱花林,那片山岭中的樱花林现在一定也盛开了。山贼不由自主地陷入到了对山间生活的感伤怀念之中,沉思了起来。 回到山里吧!还是应该回到山里。要摆脱当前的烦恼其实很简单,怎么会把这个方法忘记了呢?而且,为什么要思考天空会不会掉下来那种事呢?山贼感觉自己从噩梦中醒了过来,获得了解救,而此前他几乎完全丧失了理性。这一刻,山贼感到山间的早春气息扑面而来,清新而冷冽。 山贼回家了。 这女人高兴地迎接了他。 “你去哪里啦?我提出的要求太无理,让你吃苦了,真对不住啊。不过,你也猜得到,你不在家里时,我是多么寂寞啊。” 之前,这女人从来没有如此温柔地对待过山贼,山贼的心中感到很难过,他的决心差一点儿就要烟消云散了。然而,山贼已经拿定了主意。 “我决定要回山里去。” “你想丢下我吗?你怎么能做这么狠心的事呢?” 女人的眼里燃起怒火,脸上露出被欺骗一般的愤恨表情。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一个负心汉的?” “我说过的嘛,我讨厌京城!” “即使有我在你身边也讨厌吗?” “我只是不想住在京城了。” “可是,这里不是有我吗?你是不是讨厌我了?你不在家的时候,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你呢!” 女人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像这样泪眼汪汪,她还真是第一次。现在,愤怒的表情已经从女人的脸上消失了,上面仅仅充满了痛恨男人无情的悲伤神色。 “可是,你不是只能在京城居住吗?我可是只能在山里居住的。” “我没有你在身边就无法生活下去啊。你不明白我对你的情意吗?” “但是,我离开了大山就待不下去啊。” “你要回山里去的话,我也跟你一起回去,我哪怕离开你一天都活不下去。” 女人的眼里噙着泪花,她把脸贴在了山贼的胸前,流下了热泪,温热的眼泪浸润了男人的胸口。 的确,没有了这个男人,这个女人是活不下去的。不断翻新的首级是这女人的命根子,除了这男人之外,不会有任何人能为这女人不断地带回新首级,他已经是这女人生活的一部分了。女人当然不会就此对山贼放手。女人确信,等这男人的思乡之情消散了,会再次把她带回京城的。 “不过,你能在山里生活吗?” “只要和你在一起,什么地方我都能生活。” “山里面可没有你想要的人头。” “如果在你和人头当中必须两者选一的话,我会放弃人头的。” 听到这样的表白,山贼不禁怀疑自己该不是在做梦吧,女人的话太令他高兴了,以至于都有些不敢相信。在过去,他连做梦想都不敢想象女人会跟自己说这样的话。 山贼的心中充满了新的希望,它的降临,既唐突又鲁莽,而之前的那些痛苦此时都被隔离到了难以企及的远方。他忘却了直到昨天这女人还从没有如此温柔地对待自己,现在他的脑子里只有今天和明天。 两个人立刻出发了,他们决定把瘸腿女人留下来。出发的时候,这女人悄悄地对瘸腿女人说:“我们会很快回来的,你要等着我们。” 眼前出现了往日群山的身影,好像近在咫尺。他们决定选择原来走过的道路回去。这条道现在已经没有人走了,完全看不到昔日的痕迹,上面被山坡上的一片普通树林占据了。走这条道,意味着要从樱花林下穿过。 “你背我走吧。这种没有道路的山坡,我可走不了啊。” “啊,好吧。” 山贼轻松地背起了女人。 他想起了自己搞定这女人的那一天的情景。当天山贼也是背着女人,顺着铃鹿岭一侧的山路进山的。那天,他曾感到心中充满了幸福感,可是今天的幸福感更加充实。 “第一次见到你的那天,也是让你背我走的呢。”女人也回忆起往事来,说道。 “我也在回想那天的事呢。”山贼高兴地笑了起来,“喂!你看到了吗?那一片山都是我的。那些山谷、树木、鸟儿,连天上的云朵都是我的呢。大山真好啊。你不想快点儿跑回去看看吗?在京城可没有这些看的。” “你第一次背我时,我还让你在山上奔跑呢。” “可不是嘛。当时我头昏眼花的,简直快累瘫了。” 山贼没有忘记鲜花盛开的樱花林。但是,在这幸福的时刻,他并没有把那片盛开的樱花林放在心上,没有为即将穿过樱花林下而害怕。 接着,那片樱花林出现在他的眼前。果然已经是一片鲜花盛开的景象。随风飘扬的花瓣儿稀稀拉拉地落着,地上铺满了一层落花。这些花瓣儿是从哪里落下来的呢?头顶上盛开着的漫无边际的花簇,给人一种错觉,让人觉得花瓣并不是从树上落下来的。 山贼走进了盛开的樱花林,周围一片寂静,渐渐地有了凉意。突然,他发觉女人的手已经变凉,顿时感到不安起来。猛然间,山贼明白过来了:这女人是魔鬼!阵阵冷风从樱花林的四面八方吹了过来。 恍惚中,山贼发觉趴在他后背上、紧紧抱住自己脖颈的是一位皮肤发紫的大脸老太婆。她的嘴巴几乎咧到了耳朵根,卷曲的毛发是绿色的。山贼奔跑了起来,他想把魔鬼从背上甩落下来。可是,魔鬼用力掐住了山贼的喉咙,他的眼睛快要看不见眼前的东西了。山贼拼命使出全身力气掰开了魔鬼的手爪,当他把脖子从魔鬼的手指缝里挣脱出来后,魔鬼从他的背上滑下来,咚的一声摔在了地上。这回轮到山贼扭住了魔鬼。他掐住了魔鬼的脖子。当他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他正铆足全身力气,死死扼住女人的脖颈,女人早就断了气。 山贼的眼睛模糊了。他试图把眼睛睁得更大一些。可是,这样做并没有恢复视觉,然而尸体就在眼前,被他掐死的女人和平时相比没有任何异样。 山贼的呼吸停止了。他的动作、他的思想……所有的一切都同时停止了,有几片樱花瓣儿已经落在了女人的尸体上。山贼摇晃着女人,他大声呼喊着,把她抱在了怀里。但一切都是徒劳。山贼哇的一声哭倒在地。或许自从住进这座山里以来,直到今天,他都没有哭过吧。之后,当山贼自然而然地平静下来时,背上已经积满了白色的樱花瓣儿。 这里是樱花林的正中间一带,周围全都是花儿,一眼看不到尽头。山贼素日对樱花林的恐怖与不安消失了。他再也感觉不到有冷风从樱花林深处吹来。只有樱花瓣儿在四周默默地、悄悄地、不断地凋落。山贼第一次坐在了盛开的樱花林下,他现在可以永远地坐在这里,因为他已经无处可回。 盛开的樱花林下到底有什么秘密,至今也没有人知道。也许樱花林带给人的那种感觉就是所谓的“孤独”。这男人现在再也不必害怕孤独了,因为他自己本身就是孤独。 山贼第一次环视了四周的樱花林。头上是一片樱花海,不断地有樱花悄然飘落下来。樱花海的下面弥漫着一种让人感觉无限空虚的静谧,如此而已,此外并没有任何秘密。 过了一会儿,山贼心里涌起一种微微发热的感觉,那是他的一丝悲哀。在空虚冷彻的樱花林下,那种微微膨胀的温热感,一点点变得清晰起来。 山贼想给女人拂去脸上的花瓣儿,当他的手就要触及到女人的脸庞时,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樱花纷飞,坠落在山贼的手上,女人的身影突然消失不见,变成了无数的花瓣儿。之后,他那只伸出去想要拨开花瓣儿的手和他的身体,也都消失了,只留下一片无尽的花海和冷彻的空虚感充斥在天地之间。 行云流水 “大师,不得了啦。” 寺院对面酱菜店的老板娘一边喊着,一边冲了进来。 “什么事情不得了了呀?” “我们家吾吉那混蛋被女人给迷住了哟!那女人,就是住在寺院后面被狠狠地打过屁股的那个婊子!真是丢人丢到家了,我都想有谁能来帮帮我,去狠狠地打吾吉的屁股!所以,我就想来拜托你了,麻烦你帮我好好教训一下那混蛋。” “若是那个女人的话,还不错呀。人长得漂亮,又那么妩媚!就是脑子稍微笨了点儿,不过那样跟她在一起才更有乐趣,让人爱不释手嘛。” “你就饶了我吧,我最讨厌妓女了,再怎么样也不要!” “她也是为了生活,迫不得已啊。再说,妓女和陪酒女没什么大的区别,吾吉跟这样的女人在一起,感觉非常合适啊。” “你怎么跟我们家宿六说的话一样!男人怎么都这样!女人必须要洁身自好才行啊!我们家宿六那混蛋也说了“妓女没什么不好的,她们也是为了生活才这样的”之类的话。简直就是个混蛋,都这么一把年纪了,一定是还想着要去快活一下,等着瞧吧!连你这和尚也是这样看的吗?真让人受不了,我对你们都没话好讲了!” “所以嘛,你来找贫僧帮忙是没有用的。要是我的话,说不定就让他们两个在一起了,你还是成全他们吧。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什么罪过罪过呀!你快省省吧,老糊涂!不过,真的还是要拜托你呢。我让吾吉那小子过来,你把他带到佛堂或者什么地方,在佛祖面前狠狠地教育他!” 于是,和尚最后只得和吾吉进行了一番谈话。 “你跟后面的女人发生关系了,对吧?” “嗯,对不起!” “两个人准备要结婚了?” “不,没有。那女人说不要,我都快要疯掉了!我光在她身上花的钱就已经有三十万了。干脆,我去砍了那女人,让她去死!” “喂喂,乱说什么呢!哟,看来你这家伙是在花钱养着人家喽!” “是的,她那么漂亮,那么纯洁,虽说是被打过屁股的妓女,但一想到花钱就可以搞到手,我就尝试了一下,果不其然。但是,过后她竟然对我非常冷淡,我却动了情,被欲望冲昏了头脑。哎……实在有些惭愧呀!我现在满脑子都是她,连做梦都是!所以求您一件事,请大师明察,借助法力,帮我说合一下吧。” “你别蒙我了!说得真好听!她对你态度冷淡,你却动了情?好吧,我知道了。那我就姑且借助法力,试着帮你去说合一下吧。” 这是一个生性悠闲的和尚。他平时也就喜欢制作点儿粗酒或下下象棋,因念经喜欢偷懒只念四分之一而经常被人诟病,但是为人却很热情,乐于助人,也深受寺院周围居民的爱戴。 住在寺院后面被打过屁股的妓女是木匠家的女儿,名叫园子。战争结束后父亲得了肺病,卧床不起,园子就做了一名办事员,赚钱来维持生计。但是,孤身一个女人要养活父亲以及弟弟妹妹,实在是力不从心。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园子就开始做了妓女。在外面还好,有时她甚至还会带男人到家里来。 最终有一天,病魔缠身的父亲忍无可忍,把园子拖过来推倒在地,掀开她的衣服,使劲打起了屁股。老父亲打到最后,自己筋疲力尽,吐血而亡。园子就这样害得父亲郁郁而终。 一个生命竟然因此离开了人世,那场责打的激烈程度可想而知。当时附近的邻居们都跑过去看热闹。在惊讶不已的众人面前,老父亲使出了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打着园子的屁股,直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病人是患上歇斯底里症了。” 懂得见机行事的和尚在守灵的时候,为维护园子说道。 “他肯定是无以表达对园子养家的感谢,才选择了打她的屁股。人就是这样,死者的灵魂总是心存感激的!” 在场的人都没有说话。 “再说你的屁股也很‘漂亮’,你靠它养活了你父亲的生命,帮他赚来了医药费,所以你很了不起呢。你不需要感到羞耻!” 园子的确有一个漂亮之极的屁股。她个头小小的,身材有些瘦,但是胸部和屁股却是十分匀称丰满,很有肉感,尤其能勾起人的肉欲。和尚眼里充满了浓浓的爱意,脸上一副像是马上要去摸园子屁股的神情,周围的人们都惊讶不已,对他怒目而视。 受了吾吉的委托,和尚就来找园子。这个时候,园子的弟弟妹妹都去上学了,家里却有一双男人的鞋子,似乎有人躲在壁橱里。 “喂,里面的人快出来吧,又不是老鼠,没有必要躲躲藏藏的。有人在偷听,我话也说不好。既然你父亲都为这事打你屁股,还因此郁闷而死,所以有男人来玩,来过夜也没什么奇怪的。” 园子低头不语。和尚起身打开了壁橱,一个年轻男子坐在里面,耷拉着脑袋,想想也没有什么办法,最后他只好爬了出来。 “哎呀,你坐到那边吧。打扰你们的好事了,不好意思。” 和尚倒是十分坦然。 “实际上,我是受酱菜店家的儿子之托来找你的。那家伙好像彻彻底底地被你迷住了,说是如果你愿意,他想跟你结婚,所以想让我问问你是怎么想的!” “我完全没有这个想法!” “你这孩子说话倒是干脆!你不愿意吗?” “我被父亲打了屁股,父亲还因此早早送了命。既然事实都已如此,就算是为了赌口气,我也必须要一辈子做妓女,我要让你们看看!” “这样啊,最近听到一句振奋人心的话,说是武士以额头的伤疤为耻。在中国这个被叫做面子吧。自古以来就有要面子、不要面子之类的说法。原来现在的女人都是需要用屁股来找回脸面的啊?” “我不懂你说的这些。我只知道我必须要继续养活我的弟弟和妹妹,我做不到不再出卖自己的身体。况且,附近的人天天‘婊子、婊子’地叫着,天天都用那种眼神盯着我,你让我嫁到这种心地不善的人家去做媳妇,我做不到!” “你说得也对啊!这么说来,你不愿意跟吾吉结婚,也并不是因为不喜欢他,而是因为自己咽不下这口气,对吧?” “不对。我确实不喜欢他。如果喜欢他,我可以免费陪他玩,就是因为不喜欢他,才跟他要一些零花钱或者礼物,不是吗?而他竟然说‘我都在你身上花了三十万日元了,快点儿跟我结婚吧!’这种话,我怎么可能喜欢说出那种话的人!” “原来是这样呀。你说得也都在理。即便你嫁到他家去,也只会造成那家人的不幸,而且未来估计还会有更大的不幸等着呢。这一切贫僧都能预料到,那你只管继续好好做你的生意吧。” 和尚起身离开后,就把这些告诉了吾吉。 “妈的!那个骚货竟然说出这种话。我决不会放过她的!” “你这是做什么?发这么大的火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人家姑娘是因为被打了屁股,所以下定了决心要继续这样的生活,人家跟你想的不一样啊,你还是早点儿死了这条心吧!” “哼,我也不喜欢强求。但是,她太无耻了!这个婊子!我非要砍死她不可。即便不砍死她,我也要弄光她的头发!” 吾吉简直就是一副跟园子不共戴天的样子。和尚也有些担心了,又去找了园子,告诉她吾吉现在的态度,让她一定要小心一点儿。 “嗯,谢谢你。正好有个男人要去出差三周左右,我让他带着我一起去旅游一下。三周后,那个人应该能平静一点了吧?他就知道说一些自以为是的话,我最讨厌这种男人了!” 她把她不在的这段时间可能要花的钱交给了弟弟,之后便没了踪影。 佛家有种说法叫作“行云流水”。和尚看到园子这样,甚至觉得园子已经达到了云水的境界了。所谓云水,也只不过是将万分难以割舍的欲念和身体裹在袈裟里,云游四方。园子的确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一切都一清二楚,了然于胸。也就是说,她用自己的屁股诠释了人世间所谓的行云流水。这是何等的直截了当啊,她甚至都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让佛祖教谕一番的把柄。 园子刚刚年满十八岁。正常来说应该还是一个尚未发育完全的女学生,她的身上也的确还透着很多不成熟的地方,但是园子的乳房和屁股却已经膨胀了起来,好像闪闪发光一般,显得那么丰满而富有弹性。 她通过拥有那样的一个屁股,竟然就能达到行云流水的境界!和尚有些嫉妒不已,自己都这么一把年纪了,品格却仍然没能修炼到无懈可击的地步。他至今还是经常需要吃三十大棒(通)的教谕。 “在这个世界上,连久米仙人(在)都会眼花缭乱,抵挡不住诱惑,我以后一定可以坐怀不乱的!” 和尚感受到了些许欣慰。 然而,三四天过后,吾吉却失踪了,他带着公司的五十万日元公款逃走了。人们这才知道之前吾吉已经偷偷私吞了大约五十万日元,那些钱应该都花在了园子的身上。 “真是气死人了!大师,你看吾吉是不是傻到家了!有一次听他说梦话,说是被园子拿去了三十万,我还想这混蛋在胡扯什么呢!没想到他竟然真的偷钱来讨好那女人。最后竟然还和那女人一起逃之夭夭,这个混账东西啊!”酱菜店老板娘说。 “吾吉真是自暴自弃啊!不过,他应该没有跟园子在一起,那个女子可不想跟吾吉扯上什么关系!” “哎哟,听你这么一说,你应该知道不少内情啊,对不对?这个笨蛋!可是,大师,你说我怎么办呀?” “他去了哪里我们都不知道,所以,在这里干着急也没有用。亏你也是女人家,就知道一个劲儿地骂街,要不是你这么没心没肺,怎么会养出这样的儿子!” “嘿,那确实是我不好。臭和尚,你不要装蒜了!不过,你现在快帮我算一卦,帮我抓住那小子,狠狠地踹死他!” 酱菜店的老板娘说话气势汹汹的,都用上了“踹死他”这样的字眼。但是,很快她就被警察喊去问话,还有很多记者涌进她家,这下,她更加恼怒不已了。 之后大约过了十天,花光了五十万日元的吾吉,在相模湖畔的树林里上吊自杀了,好像偷走的那些钱基本上都被他赌博输光了。 “大师,对不起又打扰你了。那个混蛋好像还没有升天成佛,请你再帮他念经超度一下吧。一到半夜,他的骨灰坛就‘咔嗒、咔嗒’地响个不停,吵死人了!” “你这是心理作用啊。你是不是有些神经衰弱啊?我本来还一直以为你这样的人肯定不会得这种病的,看来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不可预料的啊!” “别忽悠我了!那个混蛋已经上吊自杀了。光凭这个,我就不可能神经衰弱的!就是因为你念经没念完,他才没能升天的!” “最近脑子不好用了,总感觉念经时间越短越有效果呢。不过,不管怎么说,我会抽空再帮他补念一些经。你呢,就跟这亡魂先好好相处一段时间吧。” “开什么玩笑啊,你这个臭和尚!” 酱菜店的老板娘气冲冲地回去了。过了一个小时左右,她又阴沉着脸回来了。 “大师,太吓人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好,真的有亡魂出来!” “这可真稀罕,他说了什么呀?” “不是那样的啦!骨灰坛‘咔嗒、咔嗒’地响个不停,这很奇怪,对吧?我想是不是有小老鼠在里面,就打开骨灰坛查看,我把那些东西倒在报纸上使劲扒拉着看,也没发现什么异常。这时候,我不经意地捡起了牙齿部分,你知道吗?那混蛋的门牙上竟然写着数字,是‘三十’!我不认识洋文,我们家宿六那家伙看了一下,很不耐烦地说那是洋文,读了一下,竟然写的是‘三十’!这太让人惊讶了!那个混蛋,还是无法放下他在那个女人身上花了三十万日元所带来的仇恨啊!” “什么样子?给我看看那牙。” 和尚看了一下,上面果然有一块茶色图案似的印迹,看上去不能说不是“三十”,但是也不能清楚地说就是“三十”。这印迹不像是生前刻在牙齿上的,更像是用墨笔在纸上写出来的字被烤过后的样子。 作为象棋迷的和尚,对侦探推理方面也很有兴趣。于是,他起身说道: “嗯!好的,让贫僧来帮你查个究竟,老板娘也请跟我一起来吧。” 和尚找到了一个自己熟识的牙医。牙医拿着牙齿反复地看了看,说: “对此我也无法给出结论啊!我没有给死人治疗过牙齿,所以也不好说什么,会不会这些印迹只是偶然形成的,不代表任何事情呢?” “这位死者是上吊自杀的,会不会他临死前用隐形墨水在牙齿上写了字,然后烧成灰之后变成了这个样子?” “这个谁知道呢。说起来,用隐形墨水在牙齿上写字这种事我还从没听说过。不过,人嘴里一般都是湿的,即便用隐形墨水写上字,也应该会被口水冲洗得一点儿都不剩。所以说,我觉得这只是单纯的偶然事件吧。我之前也从没有看过人火化后留下的牙齿,如果仔细看看,说不定其他部位也有很多类似的情况呢!” “不过,有人用隐形墨水在上面写字的可能性也不能排除。” “大师,你这样想也太神经质了吧!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削发出家这么久,都一大把年纪了,还老在说什么用隐形墨水写字之类的话!明明就是吾吉这笨蛋亡魂不散,用这些印迹发泄他的仇恨!都是因为你念经偷懒才会变成这个样子的!并且,骨灰坛里的动静也很不寻常啊!” “好好好!既然这样,骨灰坛就暂且放在我这儿吧。我把它摆在佛堂,认真帮他念经超度,一直到三七忌日。” 和尚没有办法,只好收下了骨灰坛,要不然他就只能到人家家里去念经。而且,把它拿来摆放在佛堂,即便是丢在那里置之不管也没人知道。 没过多久,园子旅游归来,和尚把她喊到了佛堂。 “是这样,你在外面的这段时间里,吾吉上吊自杀了。” “我也听说了。被死神附体了吧?这种男人太多了!” “酱菜店的老板娘没有去找你破口大骂吗?”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不过事已至此,骂又如何呢!” “说得也是。不过,吾吉好像还是对花在你身上的三十万耿耿于怀,骨灰坛到了半夜就会‘咔嗒、咔嗒’响。老板娘因为觉得奇怪,就打开来看了一下。她竟发现门牙上面有‘三十’的字样!老板娘因此认为,就是因为这三十万日元,吾吉才没能获得超度!你看,那边放着的那个就是吾吉的骨灰坛。你去拜一拜,帮他祈个福吧。” “我才不要呢!拜什么啊?” 园子有些生气了。 “他要是老老实实死了,我肯定会帮他祈福。没想到他竟然怀着对我的恨意死掉了,可真是一个心胸狭窄之人!既然如此,我也要恨他。自从被父亲打屁股那天起,我就已经决定了与全世界为敌,吾吉的魂魄算什么!” “你可真是个倔脾气的女孩啊!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啊。” 和尚拿起骨灰坛,在里面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了门牙,说: “你看!你看!这里真的有‘三十’的字样呢。贫僧看了后觉得是这小子认为自己死得特别委屈,所以上吊之前用隐形墨水在门牙上做了手脚,但是酱菜店的老板娘非说是他亡魂不散,在牙齿上显灵留下了字!那样一个执迷不悟的笨蛋,谁知道他死后竟搞出这些名堂,也许是因为我念经偷懒,这小子才迟迟不能得到超度吧!” 园子接过牙齿看了一下,脸上没有丝毫的恐惧。 “好啊。我也恨你,你就这样给我好好记着吧!不会就你一个人,还有很多人,会变得跟你一样!” 园子脸上露出了一丝无所畏惧的冷笑,将牙齿扔回了骨灰坛。 “你很有魄力!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啊?” “这关你什么事!” “你说我管闲事也好,或别的什么也好,总之我还是想跟你请教一下,现在的女人真是让人搞不懂,请你指点一二啊!我也算是换了三任妻子,出家之前也经常去光顾妓院,但是我还是搞不懂现在的女人!” “我父亲竟然打着我的屁股就没命了,是不是很懦弱?还有吾吉,一样卑怯懦弱!我觉得男人都是懦弱的!我恨男人!男人看起来都是笨蛋!”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这么说来,男人的确都是笨蛋,也就是所谓的自讨苦吃。不过,吾吉曾说过要砍死你,可能觉得办不到,就恶狠狠地说至少要弄光你的头发,所以你最好还是小心一点,亡魂可是不会轻易散去的。我现在是出家人,很明白这点。虽说不至于三代作祟,但是肯定会对第一代在世的人纠缠不休。” 园子只是轻轻一笑,并不作答,说了声“再见”,然后便回家去了。 和尚盯着骨灰坛看了好一会儿,“男人看起来都是笨蛋”这句话让他感慨万千。 男人的确只不过是凡夫俗子,远不能跟园子的行云流水般的境界相比。水不会停止,影子不会留宿,她的屁股只是纯粹意义上的屁股。所谓明镜止水,应该就是这般了。 尽管园子浑身还散发着乳臭未干的孩子气,但是一想到她那茁壮而有力,已经渐渐膨胀的漂亮屁股和乳房,和尚也有些意乱情迷,不知所措。佛祖释迦牟尼在说谎,他说男人早晚会大彻大悟,真的会吗? 吾吉将自己的魂魄留在了此处,他在自己的门牙上写下了对三十万日元的遗恨,一到晚上便让骨灰坛“咔嗒、咔嗒”作响。也许他也算得上是男人中的勇士了。吾吉虽然没达到明镜止水的境地,而且脑子笨,但是他也算很体面了。和尚第一次从骨灰坛中感受到了人与人之间的相爱之情。只不过,由于忙于制作粗酒,他也一直没腾出时间帮吾吉念经超度。 那一次和尚去园子家时躲在壁橱里的那个男人,也是跟园子最亲密的笨蛋之一,就是他带着园子一起共同经历了三周的出差旅行。只不过,所谓的出差都是瞎话。那个男人也不过是偷走了公款,四处逃窜。也就是说,他跟吾吉的情况没什么不同。 回到东京,那个男人从园子那里听说了吾吉上吊以及骨灰坛的事情,觉得甚是可悲。因为他自己也已经走投无路,上吊自杀已经近在跟前了。 “我跟吾吉不一样吧?你是爱我的吧?” 男人惴惴不安地问道: “你当然跟吾吉不一样。我喜欢你!” “是吧!” 男人陷入了沉思。 “可是,如果我把我的一切情况都告诉你,你会不会就讨厌我了?” “不会的,你是我喜欢上的第一个男人,所以不要丢下我啊!” 男人又一次陷入了沉思。 “那,我就鼓起勇气把一切全说了吧。眼下我也没有其他选择了!我今天必须自杀!” “哎呀,你说什么!怎么会呢!” “你不晓得,其实我跟吾吉是一样的情况!你明白了吗?出差什么的那都是鬼话!我也是偷了公司的钱才四处躲避的!偷的钱现在已经花光了。我没有勇气做了窃贼还苟且偷生下去,所以只能一死了之了。旅行时,我一直在寻找可以结束生命的地方,可是最后还是没能下定决心,就这样又回到了东京。我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陪我一起去死,就是因为惦记着这个,我才一直活到了现在。” “如果你死了,那我也活不下去了!” 园子从来不曾如此懦弱过,她还只不过是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之前园子甚至从来都没有想过死是什么,可现在却突然被卷了进来。她突然觉得男人很可怜,惹人怜爱。 园子这样想大概多少也是因为这个男人跟吾吉的情况差不多吧。另一方面,园子也不过才十八岁,还不足以应付这突如其来的事情。结果,事情到最后却是园子自己主动要参与到这其中似的。 “我也不想一直靠做妓女生活下去,只是除了做妓女,我也没有别的选择!你要是去死,那我也要一起死!” 男人哭了,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他找不到别的方式表达情感,像是有些左右为难。 下定了决心后,反而是园子变得情绪很激动,对死亡之旅充满了向往。她让男人留在这里,自己一个人去理发店,让人帮忙给梳了一个裂桃式发髻。她总是梦想着自己能梳一个这样的发髻,却一直都不曾实现过。 园子做了很多美味的菜肴,跟弟弟妹妹开心地吃了最后一顿饭。因为担心搞坏了发髻,园子当晚拒绝了男人最后的求欢。她一直都没有躺到枕头上,就这样一直坐着到了天亮。 “好像你的发髻比我和我们的爱情都要重要,是不是啊?” 男人有些怨气地对园子说道。 “你这么说,说明你不懂得爱情!什么都不要想,专心等待着死亡的到来吧!” “这样啊,好吧!你绝对算得上是一个真正的贞洁烈女!” 男人有些后悔,又有些感动,开始哭了起来。黎明要来了,天还没有亮,两个人并排躺在了寺院旁的铁轨上,在黑暗中迎着冷冷的晨风。 “想到身体不能完整地留下来,实在很难看,我不要这样!” 两个人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身体到脚都躺在了铁轨旁的土堆上,只留了脑袋在铁轨上。 就是从那时起,园子开始有些害怕。 “好冷啊,抱着我!” 园子吻了那个男人。就像是男女站着接吻那样,她巧妙地歪了下自己的头,趁着男人不注意将脑袋从铁轨上缩了回来,向着男人的脸,从上往下将嘴唇贴了上去。 就在这时,一趟列车驶了过来。园子挪开了自己的嘴唇,虽然自己也躺在铁轨上,其实她的脑袋已经离开了铁轨,轨道上只剩下了她的裂桃式发髻。 “后面的铁轨上有人自杀了,请您前去帮着祈福吧。” 镇上有人来敲门,和尚起来后,朝着铁轨方向走去。 死去的是一个男人,脖子被碾断,只剩下身体躺在那里,丝毫没有移动的痕迹。 他的脑袋滚到了十八米外,就像是被斩的首级一样立在铁轨下面的一根木头上。死者的眼睛瞪得很大,仿佛仍在目送碾过自己身体的列车一样,一直望着前方,毫无慌乱之色。 “真是懂得礼节啊!好像是在对着碾过自己的列车行礼,像是在说‘辛苦了’,说不定是一个很有来历的年轻武士呢!” “哎呀!” 和尚盯着脑袋看了一会儿。 “啊,是那个男人!” 是躲在壁橱里的那个男人。哎呀,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园子说过死去的不会只有吾吉一个人。屁股再一次复仇了,这就是为屁股牺牲的第二人啊。 “快来看!这里有女人的发髻!是裂桃式的发髻,是从头发根部完全脱落下来的呀!” 有人在不远处叫了起来。 “这么说来,这边的东西是女人的木屐呢,难不成也有女人被碾死了吗!” 天色终于渐渐亮了,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到这里。突然,发现女人木屐的那个男人大叫了起来。 “这里有女人的尸体!飞到水沟里面了!只有鼻子露在外面。咦?原来还活着呀!她在用手撑着身体,以免沉到水里。” 和尚第一个飞快地冲向了那里。 他猛地抓住女人的衣领,将其从水中拉了出来。是园子!园子也张开了眼睛。 “哈哈,原来是装死!不要装了!” 和尚不由得大声喊叫了起来。 园子的头发完全脱落了。除此之外,她好像没有什么大碍。是头发碾落的瞬间被火车的冲击力带到了水沟里,还是听到有人来时自己偷偷藏到了水里?这个人们无从知晓。 但是,和尚仿佛看到了那时发生的一幕。假装一起去死,却只让火车碾过发髻,这是多么厉害的招数!如果说这只是一个十八岁女孩子的初次表演,那么想想未来她将会多么可怕啊。 和尚忽然变得很激动。 “你这臭女人!你这厮!假装要死,最后却只让男人去死!你一开始就不想死的吧!你这等恶人!” 和尚将园子推到在地,掀起了她身体后面的衣服,扯下了她的短裤裙,白花花的屁股裸露了出来。 “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就是这东西!” 和尚像是疯了一般,不停地打着园子的屁股。警察费了好一番劲儿才将和尚拉开。 和尚的举动并没有引起众人的疑虑。大家都觉得和尚是在代替园子死去的父亲对她进行应有的责罚。 其实,对和尚来说,这也是一种斗争吧。只不过遗憾的是,和尚并没能从中获得丝毫的解脱。 最后的结局便是,吾吉的亡魂达成了一直以来的夙愿,园子终于被弄成了光头,仅此而已。 头发一年后便会重新长出。这不会给园子带来任何的困扰。她已下定了决心,以后再也不做和男人一起自杀之类的事儿了,而是要榨干那些笨蛋,让他们苦不堪言。 水鸟亭 一尾沙丁鱼 每到周日的晚上,梅村亮作的妻子信子就会早早地钻进被窝蒙头大睡。女儿克子也效仿母亲的做法,赶紧把被子一蒙就睡下了。 大概在九点半或十点左右,有声音从后门传来: “梅村兄,你还没睡吧?” 亮作正蹲在已经熄灭的火盆边,用烟袋吸着找到的烟头。听到有人喊,他便来了精神,站起身来,兴冲冲地打开了门,说道: “哎呀,您回来了。您快请进。” 他激动得尖叫起来,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野口看到亮作乐不可支的样子,甚是得意。他举止彬彬有礼,又不失社长的淡定和稳重,听到亮作的话后并没有进门,而是打开一个包袱说道: “给,这是鸡蛋!还有这个,今天早上捕到了不少沙丁鱼呢!” 他从包袱里拿出三个鸡蛋和一个纸袋,袋子里装有不到十尾的沙丁鱼。 “还有,这是自家田里种的白萝卜和胡萝卜。” 在亮作眼里,这些东西简直如金银财宝般珍贵。他愣愣地接了过来,眼里甚至涌出了泪水。 “家里其他人都睡下了吧?” “啊,不要紧,没关系。请进,快请到屋里来!” “我刚从伊东(我)回来,所以是顺便过来的。我还没回自己家呢!晚安。” 野口带着笑容,默默地离去了。 这已成了每个周日晚上的惯例。信子和克子都不想看到这一幕,就早早地蒙头大睡了。 不过,野口送来的食物,她们母女都会尽情地跟亮作一起分享。而且,她们总会一边吃,一边大骂送东西的人和收下东西的人。 “既然那么讨厌送东西的人,那你们就不要吃!” 亮作气得浑身发抖,母女俩却毫不理睬。甚至,她们说的话也越来越难听。 “野口是什么意思?我们这孩子刚出生那会,他还只不过是你的同事而已。那时候他处处碰壁,落魄得像个乞丐,还跑来跟我们借钱呢!现在送东西是什么意思?一副了不起的样子。混得好点了是没错,但不过就是发了战争财罢了,摆什么臭架子!” “人家哪里摆架子了!” “怎么没有!以前他跟你讲话,‘你呀我的’很随意。现在发了点儿财,讲话也开始见外了,开始说‘您,本人’。真让人受不了!还有,以前都是说‘刚从伊东回来’,现在成了‘刚从伊东的别墅回来,顺便过来’。听得让人想吐!” “别胡说八道。人家那是谦逊!” “怎么可能!那是装出来的谦逊,故意那样显摆自己!暴发户的心态,太明显了!克子,你说对不对?” “对极了!那人就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大文盲,一个骨子里十分低等的虚荣之人!就知道显摆!” “净瞎说!你们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首先,野口可从没说过什么伊东的别墅!他每次都是说‘伊东’的。人家说话的时候已经尽量避免用暴发户的口吻,你们难道听不出来?” “没意思!我只是揭穿了他的虚伪面具而已。” 已经在读大学的克子丢下这么一句话。 “他内心就是想说伊东的别墅,只不过后面的话忍住没说出来罢了,真是用心良苦!明明可以让佣人把东西送过来,却偏要自己拿来,还说顺路,这是故意要做人情,想让你感恩。他明明就是很想说伊东的别墅,还故意装出一副谦逊的样子!鸡蛋每次都是三个,这也太奇怪了吧?明明就是故意凑出来的。他做的这些全部都是故意的!” “少自以为是!你在胡说什么?你看这沙丁鱼,这不是有七尾吗?哪有故意凑数字?你们俩就是典型的小人,太龌龊了!” 克子斜着眼,瞅了一下盘子上烤好的沙丁鱼,冷笑道: “七尾?真是奇怪。” 然后夹了一块塞到嘴里,边嚼边说: “是舍不得给九尾,所以才六尾加一尾,凑成七尾;还是说原本放了九尾,最后又拿了两尾出去呢?” 亮作很气愤,冲动得真想扑过去一把揪住她。 “你认真回答我的问题。人家有故意凑成这个数目吗?” “这个嘛,也许……” 克子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脸上挂着冷冷的讪笑,继续说道: “这是对忠诚与顺从的一种特别赏赐。有这么一个人,因为一尾沙丁鱼,就喜出望外,老泪纵横。他以前的一个同事,开工厂成了一个小暴发户,他因为耿直和迟钝而被赏识,便被提拔坐上了会计这么重要的位子。当然,他也不过只是一个普通员工而已,薪水超低。社长平时对他很客气,会用敬语跟他讲话,这让他倍感温暖。人家本来要给他六尾沙丁鱼,临时又给多加上了一尾,这位员工便感激涕零了。于是,每到周日的晚上,他必定在家望穿秋水,翘首盼望着社长从别墅回家时顺道而来。” 大学生得理不饶人,从对那位社长的挖苦转到了亮作身上。亮作最终失去了抵抗力,差点儿就被气昏过去,他低下了头,一言不发,以示抗议。 亮作与野口曾一起在东京近郊的农村担任小学教师。野口不甘心一辈子就这样,便涉足企业经营,结果生意失败,落魄收场。他只好吹唢呐,摆中华面摊,有了一些收入后,又跑去做了殡仪馆的大伙计,还以很便宜的价格买下病马搞起了货物运输,结果马很快就死了。因为事先就担心过马或许就会死掉,算是赌一把才把它买下,所以马真死掉时,野口并没想不开。那匹马临死前突然发狂,睁开血红的大眼,从稻草堆里站了起来,它是用后腿站立的,而前腿腾空蜷在胸前,脖子拧得像蛇一样伸向天空,就像身体里有人类一样的魂魄要升天似的。然后,马挣断缰绳,冲出马厩,笔直地向前跑了五六百米,随即倒地气绝。野口并没有找兽医检查马的死因,但对外一直说马得了脑膜炎。 后来,野口开了一家小工厂,最终也陷入了差点儿上吊自杀的绝境。就在此时,战争开始了。战争给他带来了绝佳的机遇。转眼间,野口成了一位腰缠万贯的富豪。 这时,野口提携一直翻不了身的亮作,让他做了会计。亮作资质愚钝,几乎连做坏事的能力都没有,野口正是看中了他这一点。薪水是按当时的既定标准,只比小学教员多那么一点儿而已。 野口待人随和,但是天天捂着腰包,超级吝啬。大家都说他用敬语跟别人讲话只是为了弥补他的吝啬而已,即便大家如此议论他,他仍然一毛不拔。野口有时会给亮作一些产业报国会的酒券和餐券,但是白天上班的日常饮食,亮作必须要自己付钱。人们(包括亮作)觉得,这一切都是源于野口的吝啬鬼本质。不过,做成这样总比不这么做来得亲切,这点是毫无疑问的。 亮作也知道,克子说的那些话都不假。野口每逢周日都会从别墅拿些农产品或着沙丁鱼来送给亮作,表面上不说什么,但在公司,每当到了午休时间,他就会以一种若无其事的口吻说一些“在伊东,要捕到一尾沙丁鱼都已经是困难重重了”之类的话。 说一次两次还能让人忍耐,然而,如果你对此不予理睬,他就会每天都唠叨不停。 “所有装了发动机的船,就是那种热球式发动机的,全都被征用去做运输船了。年轻的渔夫都被抓去充军了,年龄大一点儿的也被连人带船征用走了。竟然还能捕到这么多沙丁鱼,真是不可思议啊!”这天,野口又开始唠叨起来。 最后,亮作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一般,抬起头说道: “前些日子,有人从那边来,听说仍然在撒网捕鱼,用的好像还是大谋网(前)呢!” 野口看出来了,这是亮作在向他挑战,但他仍然保持着微笑,说道: “那边?是指哪边?” “啊,就是沼津那边(啊)。我有个远房亲戚在那边的工厂上班,有时会来东京的总公司,所以就会顺便到我家来坐一下。” 亮作说得有些提心吊胆,脸上也充满了畏惧,犹如一只万一见到情势不对就准备马上缩进龟壳里的小乌龟,但他仍以顽强的口气继续说道: “他说,用大谋网,幸运的话能捕到四五万尾狮鱼呢。海里的鱼真是无穷无尽啊!” “第一次听说有人在沼津用大谋网捕鱼,沼津可不是渔场!” “啊,不是在沼津,是在沼津附近的渔场。” 亮作哭丧着脸,像临终前快要断气似的,拼命挤出这句话来。他的样子有些可怜,不过也透着倔强,十分招人憎恨。 野口脸色大变,呼吸急促起来。 “我是亲眼目睹,你是道听途说,你是在用你听到的传言来否定我看到的实地情况?” 亮作不敢再吱声了。 “太平洋沿岸如今已被敌方潜艇包围,其中一艘在真鹤(太)撞上了大谋网,结果四面海螺声一片,敌军立刻乱作一团。那艘潜艇最后罩着大鱼网落荒而逃。所以,现在所有大谋网都被撒了出去,防止敌军偷袭,而且海上非常危险,没有一艘船敢出航。” 亮作脸上露出了欲哭无泪的表情,不过,好像只要能让野口气急败坏,他就心满意足了。野口同样如此,只要能让亮作哑口无言,他就满意了。顷刻之间,他又找回了社长应有的沉着和冷静。 野口为亮作斟上了茶,说道: “怎么样?有时间请一定来伊东一游!下周日一起去一趟好了!那边可是别有一番风景!我那边的农地有三十亩,鸡也下了一周的蛋,等着我们去吃!” “好,好,请一定让我陪您去一次!” 亮也恢复到忠诚员工的样子,微笑着说道。而且,他还确实感觉到了社长的善意关怀与体贴,一缕温暖涌上心头。 从周一到周六有六天时间,亮作都会被野口的吝啬搞得很不爽,很痛苦。即便如此,每周日这一天他都会等待野口的热情来访,并为之感到由衷欣喜。而且,每到晚上十点,当后门处传来渐渐清晰的平稳脚步声时,亮作就会高兴到极点。 或许,听到后门的脚步声之前的那一刻,他的心中还闷闷不乐,咒骂着社长的吝啬以及他用敬语来弥补低薪水的行为。但是当确定那是社长的脚步声之后,亮作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内心只剩下了感动。他的心跳不断加速,起身冲向后门,转眼已是老泪纵横,难以自已。 亮作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可怜之人。他认定,相信别人的善意是重要的为人之道。在信子和克子面前他总是这样想,但在面对社长时,一周之中有六天,他却在鄙视野口的吝啬与满嘴的敬语。其实,亮作应该比所有人都清楚地明白,一个大男人为一尾沙丁鱼而哭是多么悲哀,可怜。 妻子和女儿用尽了恶毒的语言,讽刺他是一个为一尾沙丁鱼而哭的人,这让亮作感到了绝望。虽然怒火中烧,但他也只好垂下脑袋,不再作声。 不过,他很快就重新抬起头来。 跟他拐弯抹角讽刺社长时的口气一模一样,亮作说话时有些畏惧,但又不肯就此作罢。 “你可以不吃那些沙丁鱼!” 他将声音压到最低,但是难以压抑自己的亢奋,说话时唾沫星子飞溅。 “既然如此厌恶这些东西,为什么还要吃?比起你厌恶的这些鱼,你不觉得自己更让人瞧不起吗?” 听到这些,克子说道:“口水喷到食物上啦!” 然后,她以十分缓慢的动作将面前盘子里的沙丁鱼丢进了已经熄灭的火盆里,就像是丢掉了一堆垃圾。 “喂,慢着!” 父亲想要去揪住女儿的胳膊,却没有揪到。他大声嚷道: “你现在把鱼看得比垃圾都不如,随手把鱼扔掉,但你掩饰不了自己刚才馋嘴的事实,还是说,你也瞧不起刚才贪吃的自己?” 克子的脸上变得血色全无,她“嚯”地站了起来,手里拿着饭盒。她已被征用,马上就要前往外地工作。 接着,克子把饭盒顶在膝盖上,打开盒盖,从菜里挑出一尾沙丁鱼,丢进了洗碗池内,紧接着眼泪一个劲儿地流了下来。抽泣了一会儿后,克子紧咬着嘴唇重新装扮了起来。 “这样欺负克子,你很开心是吗?” 信子尖锐的声音直刺心底。 亮作无言以对。 “你竟然把克子搞哭了,多不吉利啊!她可是就要到征用的地方去上班了!要知道,女子被征用去工作就等于男人上战场去打仗!你说吃一尾沙丁鱼跟瞧不起什么大人物有何关系?我就是瞧不上卖棺材的,连沙丁鱼都不如!吃一尾破沙丁鱼根本不需要高尚的道理,我就是看不起卖棺材的,不管青红皂白,就是看不起!只不过吃了一尾沙丁鱼,就说她贪嘴,真是不讲道理!嘴馋的其实是你!给女儿吃一尾沙丁鱼,就觉得可惜。你难道不知道,你现在吃的米是克子乡下的姨姥姥特地送来给克子吃的?!你这不也吃得津津有味吗?” 亮作哑口无言。克子获胜了,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亮作却是欲哭无泪。 他也站起身,收拾一下准备上班。他可不能像克子丢弃沙丁鱼那样,把饭盒中的米饭丢弃掉。 亮作觉得,与能否逃离这种痛苦比起来,就连战争的输赢都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书本与鸡舍 亮作是坚信日本皇军会胜利的一派,信子和克子却坚信日本皇军必落败无疑。 获悉塞班岛战况不妙后,母女俩迅速开始收拾行囊,将其转移到别处。 信子拼命把旧衣服往包裹里塞。克子见状说道: “带那些东西干什么?” “还能穿呀,以后你也可以穿,早晚能用到。” “我才不穿这些东西呢!” 女儿白了母亲一眼,咂了一下嘴。 “姨姥姥就是喜欢攒衣服,她花了一辈子的时间,攒了这么多像艺术品一样的衣服,全都送给了我。事实上,这些东西连女佣人都不会穿!” “胡说什么!这些全都是我出嫁时带来的,这样那样改一下,可以穿一辈子呢,多么令人怀念啊!话说回来,你这个爸爸可从来没买过衣服送给我,一次都没有!” 女儿似乎无暇顾及母亲的感伤,但她对父亲却好像更加瞧不起了。 “这些,真的是从出嫁起放到现在的?” “当然是真的!” “要是从你出嫁到现在一直穿这些衣服,那么,它们的年龄自然比我还大呀。” “那当然啦!” “哼,那个人也真够愚钝的啊!” 母亲的沉默表示了认可。 战争期间,夜晚异常幽静,母女俩人的话全部传到了那个愚钝的人的耳朵里。 亮作打算去参加资格考试,通过的话便可成为中级教师。事实上,他成为小学教员后,就马上开始准备考试了,而少得可怜的薪水几乎全部花在了这上面。他的志愿是历史和地理两科,后来连国文科也考了,但都无功而返。 信子当初也是深信亮作不可能一辈子都是小学教师,才决定嫁给他的。她认为,亮作成为中学教师自然不在话下,高一级别的考试一定能通过,说不定将来他会成为教授,学者呢。信子相信这些是因为媒人的花言巧语。然而,当她亲眼看到亮作的书斋内堆积如山的书籍时,心里更加相信了一切。 在亮作三十岁上下时,世人都对他报以很高的期望。大家都认为他博学多才,绝非平庸之辈,不会一辈子都是小学教师。所有人都仰视他。 当他到了四十岁左右,情况完全颠倒过来。人物、地点全部相同,生活状态亦无明显改变,大众对他的评价却令人难以置信地颠倒了过来。过去世人对他那么宽容,现在却是如此冷淡。 连同情亮作的人都没有,被轻蔑和辱骂成了他生活的全部。 教务委员向校长投诉,说亮作为了准备毫无希望的考试荒废了现在的教学,并说这种意见是全体家长的心声。 校长并未替亮作辩护。他说: “这位老师的确令人头痛,我早就想把他调走了,但没有哪个学校的校长愿意接收。说什么用代课老师都比用此人好。” “不想听这些!我们将自己的孩子托付给你们,你让我们如何是好?” “我正在想办法,会跟他本人好好谈谈,请您再给我点儿时间。” 每次教务委员这样抗议后,亮作都会被叫到校长办公室,向教务委员以及那些有势力的家长赔罪道歉。 他的薪水永远都和刚上任时差不多,那些比他年轻十几岁的老师都已经超过了他。每次新学期开始,接替他的班级继续授课的年轻老师都会破口大骂,说他一年来根本就没教什么。 信子曾对克子说过,若不是姨姥姥出手相助,早就带着她一死了之了。 克子的姨姥姥即信子的姨妈,嫁了一个有钱人,条件优越,过着十分潇洒的生活。老伴儿已经过世,膝下并无子女。这位年事已高的姨姥姥,一心要收克子为养女。 尽管是把独生女送去给别人当养女,信子对此却找不出反对的理由。让梅村亮作的姓氏荡然无存,于人于己都是好事。这个姓氏代表了耻辱、贫贱,带来的只有悲哀和怨叹,信子为此受尽了世人的冷眼。梅村亮作充满耻辱的一生,应该由他一个人来背负和结束。 克子靠着姨姥姥给的教育费进了女子大学读书。世人对亮作如此冷漠,但是和姨姥姥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姨姥姥眼里全是对亮作的厌恶,她对亮作可说是完全无视,甚至否定、抹杀他作为一个人的人格。 每逢假期,克子就会和母亲一同去姨姥姥家居住,亮作总是被姨姥姥排斥在外,甚至连在门前站一下都不行。而且,在克子放假期间,亮作除了每天上班之外,还必须自己烧饭。但是,倘若没有耻辱,亮作觉得一个人生活虽不方便,倒也不会那般痛苦。 姨姥姥规定,给克子的教育费不准用做包含亮作在内的生活费,信子一直都是坚守此禁令。随着战况日益激烈,姨姥姥开始给克子寄来粮食。这样一来,克子不用吃国家发放的粮食,家里的口粮就相对比较充足。因此,亮作虽未直接受惠于姨姥姥,但也等同于间接受益。 母女俩每晚都在整理行李,准备随时疏散到其他地方。行李自然是要寄到姨姥姥那边。毫无疑问,亮作的所有物品都被排除在外了。 即使她们把行李全部寄走,一家三口的生活也不会有不便之处,因为炊具和吃饭用的矮饭桌属于亮作。 母女俩从不劝亮作疏散物品。一方面是因为那样会妨碍她们的正常生活,另一方面,即便亮作那些东西全部燃成灰烬,她们也丝毫不会觉得可惜。 母女俩把自己的行李寄走后,家里明显宽敞多了。亮作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内心也开始盘算着疏散的事情。他觉得,至少应该把书先转移到别处去,那些书可是留着他一生生活的印迹。亮作一想到书可能会被战火烧掉,就如同是自己被烈火焚身一样,痛苦难当。 这二十多年来,他用自己微薄的薪水购入了大量的书,藏书已达两千多册。 “喂,信子啊,这些书能不能也寄放到克子她姨姥姥那边?” 信子很吃惊,叹了一口气。她说: “你在说什么?真是的,这种话也能从你口中说出?简直不知羞耻!我还想拜托B29轰炸机把这些书一烧而光呢!你自己想想看,就是因为这些书,我的一生就这样被毁掉了。你知道我有多懊悔吗?这些垃圾一样的东西,你到底还是舍不得烧掉啊!把我们母女害得这么惨,你得到什么好处了吗?到头来不但一文不值,自己也成了笑柄,不是吗?这些书上面,每一本都盖上了印章,印着你是低能儿几个字!你每天都望着这些表明自己低能的证据,竟然还能无动于衷,真是不可思议呀!真不知道你准备低能到什么程度!我和克子能够活到现在,全是因为她姨姥姥!如果靠这些书,我们母女俩早就自杀了。” 这些都是信子的真实想法,不过克子早就听腻了。信子总是不厌其烦地这样抱怨,克子觉得自己生下来仿佛就是为了听这些话似的。信子的语气十分激动,但在克子听来,这些话已经是陈腐的词调,她已经对此麻木了,丝毫提不起兴趣。 “爸爸要疏散到什么地方去?” 克子问道。 这句话里面没有讽刺,因为她知道父亲不可能和她们疏散到同样的地方去,并对此深信不疑。克子只不过是对父亲的去处稍感兴趣罢了。 “他怎么可能疏散到什么地方去!” 信子继续不依不饶地说着。 亮作稍微缩了一下脖子,露出一丝尴尬的微笑,说道: “没有必要到什么地方去!现在皇军就要展开全面反攻了,说不定此刻已经开始了。等利用敌人的物资建好半永久性机场以后,就要反攻了。现在虽然要花点儿劳力和时间,不过要节约大量的物资就必须这样做。皇军正按计划进行作战。” 日本的反击就是亮作的反击,他的脸上洋溢着些许得意的光芒。这是他唯一的反击,他开始回击了。 克子并没有将这种孩子气十足的回击放在心上,说道: “那么,你不疏散吗?” 她只追问自己的兴趣所在。 “他是没地方可去!你还不明白?他只不过是嘴硬而已啦!” “这有什么!我只是问问看罢了。” “只是问问?太不知趣了!” “人家想问嘛!” “问了又能怎么样?” “谁会代他保管这些书啊?真不知什么人会收留这些毫无价值的垃圾!真无聊!” 亮作从乌龟壳中探出头来,说道: “人应该有理想,没有理想的人生便没有方向。我知道这些书值不了几个钱,但它承载着我的梦想,你们这些人是无法体会的。等战争结束,我就又可以与这些书一起生活下去了。世事变迁,像我这样的老书生说不定也会通过考试,进入新时代,东山再起。虽然话说得很愚蠢,但是怀抱着梦想生活比什么都重要!” “得了吧。真无聊!” 克子当即否定了他,说道: “战争结束后再通过考试,岂不是已经到了退休年龄?到时候哪里还有什么理想!” “克子,你是没有理想的吧?” 亮作语气中透着几许沉稳。他微微抬起了因畏惧而缩成一团的脑袋,一如既往地进行着固执的抵抗。 克子轻轻咂了一下舌头,便将他那勉强抬起的头又给压了下去。 “难怪你会被别人瞧不起!竟说我们这种年龄的人没有理想?我常常梦想着到了你这个年龄可以通过考试呢!再过两年,我就也可以拿到中级教师的证书了呢,虽然我从没想过要去当什么中级教师。” 克子此番打趣也许并无恶意,但亮作的骄傲已被击得击碎,他再也无以抵抗,只好哑口无言。 亮作想,无论如何都要先把书疏散到别处,这俨然成了他抵抗那两个女人的一个手段。当然,他对这些书的无限爱惜是毋庸置疑的。 亮作每天都在为书的事费神。 “社长,我想拜托您一件事。”有一天亮作对野口说道。 “其实,是关于疏散的事。” “你要疏散到其他地方了啊?好极了,的确是越早越好。你要去哪边?” “不是,这个嘛……” “肯定是去你家夫人的姨妈那边吧?听说她是一个大富豪啊。真羡慕你呢。有好处可别忘了分我一些。” “嗯,内人和小女要疏散到那边,我想到再远一点儿的地方去。” 亮作隐瞒了家庭的不和。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你说远一点儿的地方?为什么?这可是持久战,只能到有物资的地方去!因为有这家小工厂,所以我动弹不得,实在可怜。其实我也很想躲到乡下去,可以天天吃到新鲜的东西,还能抛开一切烦人的事。” “只要您能把伊东别墅的一个角落借给我就很好了。厚颜提出这般要求,还请多多包涵。” 此话完全出乎野口的意料,他脸上的微笑顿然消失了。接着,他马上就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 “这个实难应允。寒舍仅有四间房而已,又破又小,简陋不堪,光是我自己家人就住不下了。” “轻井泽(轻)那栋别墅也可以。” “那个,已经租给别人了。” 野口撒了一个谎。 他在轻井泽和伊东各拥有一栋别墅,过去多年来他一直梦想着能那样,夏季在北方的山庄避暑,冬日赴南海的别墅迎接新年。 这个梦想现在已轻松实现了。 轻井泽那边是一处中等别墅,算是豪华。原来的房主过世,别墅被便宜出售,野口便以低价购入了。 伊东方面,因买不到合适的别墅,他便买下了一块带有温泉的土地。那块地位于平原的深处,成年男子从车站徒步走到该处,也要花四十分钟以上。附近三面环山,几无人烟。 在那个地方,有温泉从田地中涌出来。野口买下的就是以这露天温泉为中心,方圆近三十亩的农田。 靠近伊东车站的地方,人口密集,已经没有进一步发展的可能。未来城市应该会往郊区发展,这块农田有着可以期待的繁荣远景,而且愈靠近平原的深处,泉水质量就愈佳。 这块农田位于平原的尽头,现在附近人烟稀少。但是,野口脑筋转得快,想到了战争结束后,人们游山玩水的需求会大增,届时游乐区的发展一定会马不停蹄,飞速向前。于是,他将温泉连同周围的土地一起买下了。他在心里盘算,将来要建一个大饭店,到时候只要游客来泡温泉,财富就会滚滚而来。当前为了应一时之需,便先盖起了小别墅,派人耕作看守,顺便养了一些鸡,把这里当作了战时的营养供给基地。实为一石二鸟之计。 但是,出了伊东车站,穿过长长的平原一直走到尽头,要步行足足四五十分钟的路,才能抵达别墅,这段路未免太远了。战争胜利后,全国各地的人们肯定会蜂拥而至,来欣赏这里别具一格的风景。可是自己在有生之年真的能亲眼看到伊东繁荣起来吗?这还是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也正因如此,野口才能用这么便宜的价格买下了这么一大片带有温泉的土地。 这栋别墅,亮作曾被邀请来过一次,是名副其实的临时简易住宅,只有四间房。 鸡舍有两间,大一点儿的养了二三十只鸡,小的那间已然荒废掉了。亮作已经走投无路,突然想起了那间小的鸡舍。他已经豁出去了,什么都不在乎。 “好像,有一间鸡舍是空着的吧?” “啊?你说什么?” “有间鸡舍是空着的,是吧?” “啊,鸡舍?是空着,什么意思?” “能否租给我?” “你要租鸡舍?” 野口非常惊异地盯着亮作。 “你是说那间没有使用的小鸡舍吗?” “当然,如果那一间也有用处,我就不会求你了。” “那间小鸡舍只有四尺五寸宽窄,也就是不到三平方米的地方呀!你要租它干什么?” 野口出于感兴趣,越发紧盯着亮作。亮作被那眼神一瞪,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眯起眼睛,差点儿哭了出来,然而他那薄弱却极其固执的抵抗意识又让他抬起了头。 “不,没什么,我想把我那两千本书疏散到那边。我并非没有值钱的物品,但是我从没想过要把财产疏散到什么地方。现在正是战争时期,我必须坚守岗位,不能离开东京。我准备坚守到最后一刻,身边财物也不会搬走,死也要死在一起。然而,书籍乃文化遗产,我的那些书都是特殊的专业图书,很多都无法用金钱来换算。见仁见智吧,倘若这些书能免遭焚毁,一定也会有人为此感到欣慰。而且,说不定会对后世大有助益。这可不是为了我自己。我的一生碌碌无为,最后只想做这么一件受人褒赞之事,也算是临死前留下的一点儿感伤吧。” 这些话触怒了野口,但他仍若无其事地微笑着回答道: “真想不到你竟有这样的想法!可是我无法为你保管这种国宝级的物品。我生性懒散,实在担不起这么重大的责任。” “不,不,并不需要您来担什么责任。” “不行,不行。即使你这么说,这些东西也许会毁于战火或者遗失。到时候,人家就会说,野口只爱惜自己的一些毫无价值的东西,把别人托付的国宝级图书置之不理了。这样一来,遗臭万年的可是我!你那些书那么有学术价值,应该委托给文部省或者大学来代为保管才对啊?你那种会引起人们骚动不安的高级物品,是不能和我们这种只知道安闲度日的凡夫俗子共处一室的。这也许有些为难你,但是我必须坚决地回绝你,请原谅!” 亮作无言以对。野口看到他颇为失落的样子,眼中忽然又露出了一种慈祥的目光。 “我说呀,梅村兄,你有没有搞错呀?保住了性命才会有一切!我不晓得你这些图书有多贵重,但恕我说一句,你别误会,我并无恶意。你过去只是个小学老师,既不是大学教授,也不是什么专家学者,你收集的这些书,随便一个学者的书柜里就多得是呢!你就不要逞强了。我知道你一辈子就只爱那些书,但是现在是战争时期,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那些碍手碍脚的书,还是卖掉算了。卖书换来的钱可以在乡下偏僻地方买一处农舍,以备疏散逃命时居住,如此方为明智之举。恕我不留情面,如果你非要把那些书疏散过去,我绝不会把鸡舍租给你。不过,为了以备不时之需,你可以先搬一些锅碗瓢盆、棉被等东西过去存放,紧急的时候,你就可以在那里住了。” 一抹微笑在亮作欲哭无泪的脸上浮现。 “那就不用了,我自己没想过要疏散逃命。我准备同其他一亿日本人一样跟敌人同归于尽,我要对国家忠诚到底。况且,日本是不会输的,虽然可能还要等上几年,但是日本一定会获得最后的胜利!等到那时,我的这些书就会派上用场。我也就心满意足,死而无憾了。” “梅村兄,你可要知道,战争就如同百万道闪电同时迎面而来,极其残酷。一点点的不服输或微不足道的固执坚持,对决定战争的胜负是不会起到任何作用的。” “一定会的!只是时间问题而已。我军正在制造秘密武器,待敌军上当中计,便发动全面攻击,我军会使出绝杀技,一举赢得胜利。此乃我军既定的作战妙计。” 亮作说得满口唾沫星子四溅。野口面露微笑,紧盯着他,似乎对他敬佩不已。 “锅碗瓢盆、衣服,还有棉被等东西,可以搬到鸡舍来,我帮你保管。那些东西要尽量疏散,都是必需品。至于那些书,最好趁着还有点儿价值的时候赶快卖掉,不然的话,说不定哪一天就成了火引子被烧掉。” “嗯,是啊,确实有可能变成火引子的,不是吗?在这样兵荒马乱的年代,连皇宫的围墙和国宝佛像都可能被烧得滚烫。我们平民百姓能做什么?只能听天由命。我的书或许也是同样的命运。” 野口闻言,只能做出愈发敬佩的样子。他已经放弃了跟亮作争辩的企图,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信子和克子在新年休假期间,住到姨姥姥家去了。她们给学校寄了一张诊断书之后,就再也没有返回东京。 三月十日的空袭烧掉了亮作的家,也烧掉了野口的家,不过两人的命都保住了。 亮作一直都相信日军大本营的公告以及报纸上的报道,以为战况颇佳,形势一片大好。而且此前的空袭并未使他蒙受重大损失,因此他对空袭掉以轻心,连防空洞都没有挖。他家附近一带本来也不适合挖防空洞,只要一挖,地面就会有水喷出,所以就算想挖也无能为力。 亮作的所有家产无一幸免,都被焚烧殆尽,但好歹人逃了出来,保住了性命。这已经算是万幸。 空袭在傍晚时分开始,敌机开始轰炸,四面八方已经陷入火海之后空袭警报才响起。亮作连衣服都还没穿好,炸弹落下的声音就迅速逼近了。不过,他完全没有意识到空袭的可怕,先把衣服穿好,将一小包现金绑在腰上,然后才开始逃命。 亮作跑到屋外一看,四周已是烈焰熊熊,放眼望去一片通红。热风卷地而来,一股热浪突然扑向他的脸。他疼得又叫又跳,哭喊着朝下风处拼命奔跑。 对于逃生的路线,亮作全然不知。侥幸没死,只是因为他跑得快。身后火焰紧追不舍,身前亦有烈焰阻挡,亮作只能漫无目的地狂奔。在逃亡的路上,他完全不知道朝那些能给他带来安全感的坚固建筑物、防空洞或者宽敞公园的方向奔逃。但是,这反而救了他一命。 亮作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跑出了多远。当黎明到来时,他已经站在了海边。 家成了一片废墟。在破碎的瓦砾下面,依稀还可以辨认出那些书籍被烧毁后的形状,只是一切都化作了灰烬。在东京还有很多屋子没有被烧掉,在日本各地也有无数的房子还完好,但亮作已经无家可归。 才过了不到半天时间,亮作已看到了无数烧焦的尸体。他已经看腻了这些,连驻足观看的心情也慢慢消失。然而,只要他一看到自己那已经变成废墟的家,悲伤便从心底涌出,泪如雨下。那一带的路上和防空洞里全都是烧焦的尸体,站在火灾废墟上的,除了亮作再无其他人。 野口的住宅和工厂也被大火烧了个精光。亮作朝他们走近时,只见野口夫妻和子女抱成一团,灰头土脸,浑身是泥,宛如刚从坟墓中爬出来一样。 一家人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看着亮作慢慢走近。野口喃喃说道: “一切都被烧掉了。” 野口语气中透着无力和难过,好像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我家也被烧光了。除了这身衣物,我已一无所有。” “能留得性命已是万幸,振作一点儿吧。” 野口面露狰狞,言语间充满了敌意,但在亮作听来,却充满了人情味。 亮作很想上前抱住野口,但最终他只是紧紧握住了野口的手。他的心中悲愤交加,感慨万千,不禁呜咽起来,好几分钟都没有说一句话。 “振作一点儿。” 野口轻轻将手搭到了他的肩上。 “我就是个笨蛋!” 亮作泣不成声。 “事已至此,说这些也无济于事。你也看到了,遍地都是尸体,再机灵的人恐怕都难逃一死。” 野口依然心有不甘。他已和死神搏斗过,在这个恐怖之夜,为了保全性命,他用尽了全力。 亮作也忘不了这一夜的恐怖,忘不了他是怎样被死神追杀至此。但此时此刻,幸存之后的恐惧正围绕着他。 “请把鸡舍租给我吧!我已失去了一切,我就是个大笨蛋。” 亮作哭声愈来愈大,开始大声叫了起来。 “不要让我孤孤单单地留在这里,求求你!光想到这些就让人喘不过气来。让我做你们的下人也行,帮忙种地也行,什么都可以。请带我到伊东去,让我住在鸡舍里。” 野口的子女们听到亮作的话很是惊诧,将视线转到了别处。 “棉被和衣物,你都没事先疏散吗?” “没有,我不需要那些东西,我只是害怕孤独,只要有遮风避雨的屋顶就足够了。请一定带我走,不要把我抛弃在这么恐怖的地方。” “相互帮助是理所当然的。不过,你为何不疏散到你夫人现在的住处呢?我看你好像急昏了头,忘了很多事情。要活下去,不是只有屋顶就行,也必须要有像锅碗瓢盆、衣服、棉被这些东西。你夫人一定在住处等着你,在为你担心呢。” “不,我必须要工作。社长,如果你不收留我,我只有死路一条。” “我的工厂已经烧成废墟,剩下的只有伊东那栋简陋的小房子,我已经不是社长了。” “请不要丢下我!” 亮作就像疯了一样,大声哭着。 野口的表情变得极不痛快,将目光从亮作身上移开。他重新考虑了一下,小声嘟囔道: “不管怎样,我必须要在东京留个四五天,将工厂的善后事宜好好处理一下,到时候也许还得请你帮帮忙。不过,接下来的事,你我都不可能清楚。我以后还打算去别人的工厂上班,只是做一个普通工人而已。” 说完这些,野口转过身去在防空洞和瓦砾堆中挖东西。 买卖 亮作最终得到了野口的许可,住进了鸡舍。他铺好地板,用木板围成了墙,靠着发放给战争受灾者的特别供给品以及别人捐赠的物品,勉强应付着最低限度的日常生活所需。虽然他身上带了一笔现金,但除了买食物以外,他一分钱都不用。由于没有毛巾,他每次泡完温泉后,就站在浴室里不动,直到身上的水自然晾干后才走开。野口一家人见亮作总是这样,已不再对他表示同情,也不再送他东西。 “梅村兄,你是否该考虑一下‘利用’二字的含义?要把身体擦干,可不一定非要用毛巾。虽说你已经一无所有,却也不是完全没有替代品。喏,就比如,你这腰间不是缠了一个包袱,片刻不离身吗?就那个包袱布,也可以代替毛巾的呀。” “包袱里好像有大笔现金吧!”野口家的人都在谈论里面到底有多少钱。野口继续讽刺亮作,说道:“你是不是拿我家的砍刀去削过铅笔啊?砍刀是用作敲打、劈裂物品的工具,你拿去削铅笔,能削得好吗?如果你向我家人说一声,区区一把小刀,会借给你的。不过,就一把小刀,你自己为什么不去买一把?现在卖这种东西的商铺,还是看得到的。” “不,我不要买。我没想过要买小刀。我这么做不是为了省钱,而是尽量汲取更多宝贵的生活经验。我搜集的考古资料和所有重要文献都被烧光了,但我最近却意外地发现世间有比那些文献还要宝贵的资源。我正把我现在的生活视同原始时代的生活来进行实验,以便搜集资料。以前的学者都是从地下挖掘石器时代的遗迹,而我打算发掘现实的生活。这跟‘天下一家’的精神也是契合的。挖掘遗迹只不过是一种西方的科学研究方法而已,我的做法才是做学问的真谛,是遵循日本精神的最后一步。达不到这一步,就不能真正搞懂考古学。正如我在考古学方面发现了日本人的精神制胜法一样,英美的科学思想最后必将败于日本的复古精神。在这片焦土之上,英美科学思想的弱点反而被日本给抓住了。日本就要胜利了。” “原来如此,你是在体验石器时代的生活。确实是这样,那个时代的确不用毛巾,沐浴后靠阳光晒干身体。不过,恕我冒犯,据说石器时代还有贝冢,那时的人都是生吃食物的吧?不过也是,如今我们吃的东西也都没有加调味料,跟猪食差不多,说不定比石器时代还差。还有,那时候的人都住在洞穴里,像你这样住在鸡舍岂不是很奇怪!我看你有必要搬到防空洞里去住!” 亮作哑口无言。野口继续不依不饶地说道: “你应该马上搬进洞穴,住到防空洞里去!只有那样才能体验到真正的石器时代生活。在鸡舍里凑合生活,那可不行啊!” 亮作露出了无力的微笑。然后,他嘴角堆满唾液地说道: “你所言甚是。不过,也不用急于一时,这种事情需要自然形成。日本即将化为焦土,这里要么被烧掉,要么就是被大风刮跑。到时候,所有的人都会陆续跑去穴居,所以不需要刻意强求,只有在自然形成的状态下,才能获得真正的体验。” “真的啊!” “那当然。” “石器时代可有毛毯,棉被,衣物?” “当然没有。” “那你为何要穿衣服?特别是发给战争受灾者的毛毯,你不应该领取啊。你为什么领取了呢?” “不,这是可以的。” “为什么?你要改变这好不容易才得来的自然状态吗?” “不,这个没关系。因为没有任何物品发放的时代马上就要来临,很快所有人都会变得赤身裸体。” “那,你还是觉得日本会赢吗?” “必胜无疑!‘有’注定要灭亡,‘无’才是不可战胜的。” “当然啦,‘无’总比‘恶’要好。” “不,是‘无’必定灭掉‘有’!” 亮作孱弱的眼睛中放着光芒,此刻的他被神灵附体了。 日本各大城市连遭轰炸,在一片片风声鹤唳中,夏天来临了。 传说敌军即将在伊豆半岛登陆,其中伊东是最有可能的登陆地点,搞得伊东一带人心惶惶,骚动一片。据悉这里的地势非常适合登陆,又是铁路的终点,敌人以此为基地,可以挥师东进,直入东京。传言四起,每一个都讲得绘声绘色,愈加显得逼真。这里的人开始坚信此处必将成为日本本土的第一个战场。 就在那时,军方开始在伊东四周的山上挖掘洞穴,连亮作也被征去出力干活。那些洞穴据说可藏匿一个师团的兵力,士兵可以躲在洞中等待敌军登陆后进行伏击。军方的这种做法,好像更加证实了那些传闻的真实性。 从伊东通往四面八方的山路上挤满了逃难的人潮,他们带着自己的家产准备逃离本土的第一个战场。许多别墅都在卖,价格低得跟免费奉送差不多,仍旧无人问津。 野口对这里的前途感到死心。他相信,不管这里会不会成为日本本土最初的战场,靠近东京的太平洋沿岸,迟早都会横尸遍野,这已是逃不掉的命运。这里的每一座山,每一片海,每一处天空都会子弹横飞,火光四起。除了被吞噬的土地,什么都不会留下,房子、树木都将陷入火海。继续住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因为在轻井泽另有别墅,所以野口早就盘算着,一定要在一切都被摧毁之前把这边的别墅卖掉,然后搬去轻井泽住。不管怎么说,卖便宜一点儿比被炸掉要好。别人的别墅都卖不掉,但野口自信满满,他坚信自己的一定能卖掉。 亮作的贴身包袱里究竟放了多少钱呢?野口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梅村兄,我们一家准备搬到轻井泽去住。这个地方你想不想买下来?连土地带温泉只要一万日元,这个价格跟扔掉差不多了。如果你要的话,就一万日元转让给你怎么样?” 亮作以前做过挑夫,所以对市内的形势了如指掌。 有钱人早就已经发出骚动,别墅以及其他带不走的东西都在以低价抛售,但是没人买。所有的市民都相信敌军马上就要登陆了。亮作对此也深信不疑,但他身无分文,所以镇定自若。他只是静静等待着所有人穴居在一起的那一天到来。 亮作想拥有自己的房子。他仍然忘不了房子被烧毁,无家可归时的痛楚。如今,他已经不再那么伤心了,因为成千上万的人都要跟他一样了,但这并不代表着他不想要房子了。 亮作在盘算,如果能够低价购置一座别墅,并且侥幸逃过战祸,免于一死,他的命运就会倒转。或许到时候只有极少数人才会拥有房子,而自己便是其中之一。 野口的这处房子和市内的别墅不同,它孤零零地处在平原尽头的田地里,或许能够逃过一劫。到时候,说不定自己真就成了唯一拥有房子的人。 想到这里,亮作似乎看到了希望,崭新的人生正扑面而来。 然而,野口开出的价码实在太离谱了。亮作痛恨野口的老奸巨猾。 “比这儿大十倍的豪华别墅也只不过喊价五千日元,结果还是没人买。不过那也是理所当然,可以料想的。因为再过一两个月,这里就会被炸得灰飞烟灭,片瓦无存。所以那些顶多就值一两个月房租,一百日元左右吧。至于你这个房子,我可以出价三十日元,这还算有点儿多了呢!” 说完,亮作脸上露出了冷冷的笑容。 “开什么玩笑!我这个可跟别的别墅不一样,那些地方会被炸毁烧光,我这里有这么一大片土地和水源,就算投下几十吨炸弹,也不可能把我这儿炸毁!” 野口的脸上浮现出一阵冷笑,还口说道。他在心里算计着:看样子他好像没有一万日元。也许我开价开得太高了!接着,他继续以唱高调谈买卖的态度兴奋地说道: “你可不要往坏处想啊!如果只是一栋别墅,即便琼楼玉宇也许都不会有人买。但是你想想,现在敌军要大举进犯,我们已经走投无路了。现在我们最大的资产是什么?毋庸置疑,那当然是能够自给自足的土地!也就是田地,懂吗?目前的情况就是这样。然而,等到以后回到和平社会,田地的价值也许会降低。那个时候会引起价格高涨的将是什么呢?在这片土地上,难道不就是水源吗?伊东市内可能家家户户都使用温泉水,可水源却寥寥无几。况且,我这里的水源还是自然喷出的!在伊东,绝大多数温泉水都要用电泵来抽,这种自喷式水源可是屈指可数。所以,我这里汇集了现在和将来的最大资产,合二为一,而且这些资产绝不受空袭轰炸或舰炮射击的影响。一万日元卖给你,你还嫌太贵吗?我是跟你私交好,才打算便宜转让给你。一万日元,很多人都会来抢着要的!不过,倘若是非亲非故之人来买,一万日元我可是绝对不会卖的。恕我直白,你的房子已经被烧掉了,如今你一无所有,我是想用这种方式来为你做点儿什么。今日一别,也不知道以后能否再相见,我是打算对你尽一下最后的情谊。作为饯别的礼物,我想免费送给你的物品有很多很多,但是我家也被烧掉了,所以很遗憾我做不到那么慷慨。” “在近代战争中,所有在登陆地的战斗都会很激烈,让我们看看这些激战过后的地方,哪个不是山河巨变,满目疮痍!可以说是寸草不生,虫尽鸟绝。到那时,就连伊东城在何处,恐怕也没人能找到了。你这块地,如果没有变成一片沼泽就已经算万幸了。要变成温泉胜地,也许还要等上二三十年才行吧?那个时候,我说不定已经不在人世了。” 亮作再一次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照你这么说,日本是要亡国了?”野口针锋相对。 “万物归零之日,就是日本获胜之时。日本回到太古时代,踏入太虚之道,新时代的黎明就会出现。日本的国运即太虚之道,即太阳,会成为新时代的盟主。在《古事记》和《日本书纪》中早就有这种预言,所以这是历史的必然。” “如果真是那样该多好啊!可是,梅村兄,即使藏身于洞穴之中,如果没有食物,人是活不下去的吧?穴居生活是没有人会分发东西的,没有自己的田地,你打算怎么办?我这个地方附带着鸡舍,还养着许多鸡,就日本当前现状而言,在这里过日子简直可以媲美王侯贵族!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假如我把这座别墅卖给别人,你就会被新主人赶出鸡舍!绝对没有人会想把你也一起买下来!” 野口这一语击中了亮作的最痛处。要是真的有买主出现,亮作一定逃脱不了被赶走的命运。 但是,亮作并没有就此退缩。 “好的,请随便!去找找看有没有买主,完全不用顾及我。我已经很久没有听戏看剧了,如果真有人愿意出一万日元买下这座房子,那我一定要好好瞧瞧那个人的脸,笑完之后我会乖乖从鸡舍搬出去。” 看来要价一万日元有些悬!野口的防线开始崩溃。就如同露天摆摊,他开口就叫价一万,好像的确是高了一点儿。亮作深知这种价格绝对找不到买主,所以毫不担心会吃闭门羹,变得更加有仗恃了。 “那我可真要卖给别人了哟!” 野口的脸上,表情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 “好的,好的,请便。我已经好久没有笑过了,让我开心一下也好。” “曾经有人出价五千日元要买,被我拒绝了。我也绝非嗜钱如命之人,我告诉你,与讨价还价相比,时间的紧迫才是不容小觑的。你总觉得现在人们都在争相变卖别墅,却没有买主。但你知道吗?此刻,很多商人都瞅准了这种大战的生死关头,准备大量收购别墅呢!我也很惊讶,居然有这种人。” “我听说了一个跟这相近的传闻。不过,我听到的准确说法,可不是争相收购,而是到处白捡。根本没有必要收购,很多人都已经扔下别墅,逃之夭夭了。据说,只要给出搬家的费用,他们就会喜出望外,立刻成交。” 野口恨亮作无所不知!但眼前毕竟是生意,哪怕能多赚一分钱都行,他仍旧没有露出恼怒的神色。 “你好像还是误解了我的意思。别墅免费送可以,但你要知道,我说的这些可不是别墅的价值,是田地和水源的价值!” “那,一千日元怎么样?可能还得便宜点儿!” “这么一大片田地和水源,只值一千日元?” “不错,就是一千日元。” “这个价格你是怎么算出来的?请你说来听听,日后我也好作参考。” “假设敌军两个月后登陆,两个月的房租差不多六十日元。当然,如果敌人四五天后就登陆,那我就赔大了。两个月后的十几年,这里会是一片不毛的沙漠,土地和水源也就一文不值了。能够有价值的,只有三十只左右的鸡和田里生长着的蔬菜而已。这些全部加起来,最多也不过一千日元吧。假如东西还没吃完敌人就登陆了,那也算是血本无归了。所以应该折半计算,五百日元比较合理。” “你,你又把价钱降了五百日元?” “是的,就是这个价格。就这样我还觉得贵呢!” “还要再降?” “不错。” “降到多少?” “敌军或许明天就要攻过来了,也可能就在今夜。不,听说大岛附近已经有敌舰出没,应该马上就会拉响空袭警报了吧。” “那好吧,你打算出多少?” “免费。” “免费的话,你就准备收下对吧?哎呀,我真是倍感荣幸!不过很遗憾,真到了那种时候,那些鸡和菜我必须留着自己吃,不可能给你。” “那我还是花上一千日元帮你处理掉算了。” “哈?帮我处理掉?一千日元?” “是的。如果我刚一买下敌军就开始登陆,那我就自认倒霉,但我不会一蹶不振。丧失斗志的话,就不会打赢这场战争。作为鸡舍的租金价格虽然有些太高,但是长久以来承蒙你照顾,就当作是我对你的谢礼好了,我已经想开了。” “原来如此,真是受教了!学到了各种算法,简直太令我佩服了!不过我很纳闷,你既然如此聪慧,为何没能出人头地呢?你能够随心所欲,把一千元的东西讲到十元,计算得称心如意。你真是一个能把方的东西说成圆的,并将其理由解释得滴水不漏的人。你一定也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将理由说得无懈可击吧?既然你能随心所欲地算计,那为何你的一生还穷困潦倒呢?梅村兄,你知道其中的原因吗?你擅长精打细算,为什么却还很贫困呢?我告诉你吧,原因是这样的。你的算计只适用于你自己。你的那种计算方式,在这个世上是行不通的。方的永远只会是方的,白的永远不可能是黑的。” “现在可不能按照一般公式来推算。你可别忘了,现在是战争年代,前途未卜,一切都不可预知。” “你又来了,又是前途未知!你不要老是用这样的方式来计算,太自以为是,颠倒黑白了!如果只是一味这样算计,人生还有什么意思啊?比方说,买一栋房子,即使不是在战时,也有可能会在当晚就遭遇火灾,化为灰烬;买下一处水源,说不定也会突然赶上地壳变化,冒不出水来;买一头牛,也有可能第二天牛就暴毙了。难道你就会以此为由,将五千日元的东西杀价到一千、五百,直到最后免费赠送?不错,按理说的确可以免费赠送,因为说不定购置当天就会被烧掉,人就会死,对吧?我想说,你这一套歪理,在这个世上真能行得通吗?” “这不是歪理,当然能行得通!你在把平时和战时混为一谈,在计算上做手脚!现在可是一个所有人都抛弃别墅而逃亡的时代,是一个所有物品都失去价值的时代!你那种计算方式才是自私自利,自以为是!” 亮作双眼放光,嘴唇不断抽动着,嘴角已经堆满了唾液泡沫。他发疯了似的坚信自己的判断。 野口不慌不忙,移开了争论的焦点。 “我是这么想的,日本亡国后,只要人类没有全部灭迹,那么能够维系我们希望的,只有我们现在所拥有的东西。这世界上绝对没有比一无所有更悲哀的事了。到时社会是什么秩序,由什么机构说了算,会不会给我们发月薪和粮食?这些都无从知晓。如果人们身无分文,就会像古代的山贼那样,落草为寇,靠抢劫为生。像你这种年纪是已经做不了强盗的,我可不是在说笑,因为每一个日本人都怀揣着这样的不安。如果你拥有田地和水源,到时候即使盗贼横行也不用担心,因为田地和水源是偷不走的。即便处于现在的战时节点,拥有了田地和水源也就拥有了活下去的动力,不是吗?谁说我这个别墅就一定会惨遭战祸摧毁?可能会遭战祸摧毁,这句话同样意味着可能不会被摧毁。人一定要有梦想,有梦想才有快乐。我并不是在为梦想标价,你看看我这片田地和水源,就算你五千日元好了。总共有三十亩呢,算下来一亩没几个钱。恕我直言,如果没有战争,那你一定连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可以拥有三十亩带水源的田地吧?这可是人人羡慕的水源,是极少数人才能拥有的奢侈品。我不想再多说了,你要如何选择你的命运,由自己来做决定!五千日元的话就成交,不行就到此为止。” 亮作天天绑在身上的行囊里一共有七千多日元,其中绝大部分是他这五年间帮野口干活攒下来的。这几年来,几乎所有东西都是国家发放,生活费实际上花不了多少,而且信子和克子一直都有姨姥姥救济,等于跟亮作互不相干过日子。因此,母女俩自始至终没花他的薪水,积蓄增加得很快。 亮作最惧怕的,是孤独的未来。这种恐惧来自他“一无所有”的现状。他很清楚自己没有什么独特才能,虽然已经年过半百,却一无是处。 此刻,亮作的心里已经在想,无论如何都要买下这栋别墅。拥有自己的房子、田地、水源,那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啊!这处位于平原尽头的房子,说不定到时候能够免于兵灾战祸呢! 就算屋子惨遭炸毁,只要拥有这片田地,同样可以在这里颐养天年,安度余生。 亮作太想把这栋别墅买到手了!他甚至想好了,如果没有钱他就去偷。但是不巧,他恰好有这么一笔钱,能够买得起,所以反而有些不舍得把钱拿出来了。亮作变得有些落寞,觉得买下别墅的话,就好像钱是被人骗走或者偷走了。 不过,尽管如此,亮作还是认为拥有房子、田地和水源绝不是一件坏事。他甚至从未想过自己能变成那样一种人。一种欢天喜地的期望油然而生。多么美好的人生!多么美妙的战争! 亮作那满是皱褶、欲哭无泪的脸上,浮现出暧昧不明的笑容。 “两千日元的话,我就买了。” “你说什么?我若非急着要疏散,才不会这么低价卖掉呢!现在五千日元能买什么?像你这种没有房屋,没有土地的人,竟然说出这种话!我也是劳苦多年才达成心愿,拥有了这栋房产。你非要用这点儿钱来亵渎我的话,我还不如放把火把房子烧掉算了。” “我并不是亵渎,只是没钱。” “那到此为止,没钱有什么可谈!” “那么,三千日元成交!” “谁跟你成交?” “我只有这么多了。” “所以说,没有钱就到此为止!” “你真卑鄙!” “为什么这么说?” “你既然要跟我这种只能住鸡舍的人谈买卖,理应事先考虑到我的能力范围才对啊!” “我不跟你争辩了。你若是律师,杀人犯们该有多高兴啊!你一定能够把盗窃和欺诈论证为正当职业,把债权人辩成大罪人。” “你跑来同我谈这笔生意,就是为了要侮辱我、嘲笑我?如果是这样,那你就是十足的大罪人!” “与大善人相比,我更愿意你叫我大罪人呢。” “你这是存心要让我空欢喜一场,故意让我产生期待,然后再将我推落谷底!之前我没有任何希冀,反而能够安心居于鸡舍中。现在,你将我用力抛向高空,然后再让我落到地上,这样我就失去了平和的心境。你硬是让我变得如此绝望!就如同斩断了我的四肢,然后告诉我‘加油,活下去!’。你到底想要把我么怎样?” “我不想怎么样,我只是想把这土地和房子卖掉,搬到轻井泽去。” “那好,我出两千五百日元,你可以卖给我这一半的土地、房屋、水源,你觉得怎样?” “你若能找到另一半的买主也可以啊。” 亮作皱起了眉头,旁若无人似的哭了起来。 “我本来已经忘掉了那些痛苦的回忆,屈膝苟活在鸡舍里。我拼尽一切努力,终于过上了宛如蛆虫一般的生活,我无视一切流言和屈辱,总算拥有了对任何事情都不喜不悲、不抱希望的心态,这种心态就是我全部的财产。现在你把它们全部夺走了,又把我已经忘掉的那些悲伤又重新塞回到我的心中。不,那是一种更大的悲伤!它就像一个大火球,在我体内肆虐,将悲伤塞满了我心中每一个角落。现在,我仿佛回到了三月十日那天,在可怕的空袭中,熊熊火焰在我身后猛追不舍,扑向我的背部,我该如何是好!现在,我的耳中全是舰炮射击的声音,漫天火光,山摇地动,天崩地裂,碎石飞溅,火势越来越大。我已被万物抛弃,众叛亲离,举步维艰,我要怎么办才好!” 亮作的喉咙里发出了呜呜的声音,接着放声大哭了起来。 渐渐地,野口有些可怜他了。如果卖亮作三千日元,只够用来搬家,但若不卖,迟早都会毁于兵灾战祸,三千日元卖掉也比白白丢掉要好啊! 但是再一想,同情换不来任何东西。战争是个冷酷的大恶魔,在恶魔面前只剩下了人的命运,谁也无法逃避命运的安排。谁也无法预知,一个小时后等待自己的会是何种命运。想要同情别人,太自不量力,愚不可及了! “不过,也不是只有这里才会变成战场,迟早整个日本都会变成一个样子。你现在还能在这里东挑西捡,一会儿嫌便宜一会儿嫌贵,我很羡慕你这种处境啊。” “那,我豁出去了!四千日元,四千日元卖给我!” “不行,五千日元,已经是极限了!我这不是在做生意,所以五千日元的价格已属忍痛割爱,这不是用买卖盈亏的方式估算出来的,完全是狠着心给出的一口价。要割舍自己心爱之物需要很大的决心和勇气,我不能再委屈自己了!不可以像买卖交易那样,一直讨价还价下去。” 亮作脸上仍然挂着泪珠。他抬起头注视着野口,表情有些木然,往日常见的那种微笑不见了踪影。 “如果我用五千日元买下,你能在今日之内搬走吗?不,请你必须在今日之内搬出去!” “今日之内是强人所难。这几天我已跟车站方面谈好,明天就可以把行李送过去。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明天下午就可以搬走。” “不会出现意外吧!” “当然,不会有问题!不过,那五千日元你准备什么时候给?” “你搬出去的时候,一手交钱一手交房。” “那可不行!万一你再改变主意,我就必须留下来继续寻找另外的买主,那就要延后出发。我现在最怕耽误了疏散的时间,所以,希望你能现在就把五千日元给我!” “不行,这样不公平!” “你这人太奇怪了!对你而言,今天之内尽快办好手续才是当务之急。办好以后,你就是这座别墅的主人了,所以你大可放心!” 就这样,野口的别墅成了亮作的囊中之物。 第二天,野口把行李运往车站,然后又搬了一大堆锄头、镰刀、劈柴刀、铁锨等农具出来,说道: “全套一百日元,要不要?木匠所用工具一套,连泥瓦匠抹墙用的抹子都有,一应俱全。如果你不需要,我就拿到车站前随便处理掉。” “一百日元太贵了!” “真是这样吗?我这儿连水桶、扁担、喷雾器都有,你可以去打听一下,现在哪还有地方卖这些农具和木工用具?现在这个非常时刻,再没有比这些工具更贵重的物品了。这些东西放着也不碍事。我本来是要带走的,后来一想,你好不容易才有了一块田,要是没有工具怎么耕作?所以就想还是便宜卖给你好了。你若嫌贵那我就带走,尽管重了一点儿。” “那都是附属于农地的物品。” “照你这么说,家具也是附属于房屋的物品咯?” “不对,这些东西是在户外使用的,不一样。” “哈哈,好吧!” “不过,我买。” 亮作很不情愿地从包袱里拿出了一百日元的钞票。 野口一家就此离开。 当初盖好这座别墅后,野口请了一个有些古怪的女佣人来帮忙看门。这个怪女人名叫金时,时年才二十四岁。脸和身体都圆滚滚的,力大无比。 金时会耕田,但不会做菜。你让她做菜,她就只会把水放入锅中烧开,然后放入调味料,再把米饭和所有的菜都一起丢进去,用饭勺子乱搅一通。除此之外,她什么菜都不会做。 但是在田地里,金时一个人便可抵上几名壮汉。近三十亩的农田,她轻而易举地便驾驭了。所以与其让金时端锅烧菜,她宁愿去搅粪坑做肥料。 没有哪个好事男人会悄悄地来到金时身边。因此,作为田间别墅的看门者,再没有比她更适合的人选了。 亮作完全不懂耕作方面的事情,就决定让金时继续留下来工作。三十亩的田地可以收获很多东西,因此在敌军登陆之前,应该可以靠着金时的劳作过上一段悠闲的日子。 一夜之间,竟然有了如此天差地别的变化。居住在鸡舍中一无所有的亮作,摇身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富翁。这个交易是以敌军即将在伊东登陆为前提达成的,但在敌军真正登陆之前,亮作会一直是这栋别墅的主人,这点毋庸置疑。 亮作心满意足。别墅的客厅如今已归他所有,他走进去,坐在那里发呆。在战时,人们只要闲下来就会茫然呆立,这已司空见惯。但是,此时亮作的精神好像完全恍惚了。 金时走进屋内,站在了他的身后。 “买一床棉被给我!” “棉被?” “还有蚊帐!” “你没有吗?” “你不是也没有吗?” 亮作心中一阵酸楚。不错,此刻他仍然一无所有,他有些愤怒。 “把我的毛毯分一条给你,就已经足够了。” “那样撑不过冬天,现在马上去买!” “如果打起仗来,背着棉被怎么逃?” “我来帮你背!蚊帐也必须买。” “蚊帐不需要,马上就要去山洞里穴居了,山洞里怎么挂蚊帐?” “能挂,我会帮你挖一个能挂蚊帐的洞!炒锅和饭煲也必须买!” “那个我有。” “太小!” “哪里小!足够煮四人份的饭呢!” “不够!” “笨蛋!那个饭煲可以盛足足一升米呢!” “至少要盛三升才够。” “你一顿饭能吃一升?” “我一天要吃五顿。” 亮作无话可接了。金时紧盯着他,就像可怜他一样,以告诫的口吻说道: “这些全部要买!趁现在便宜,我会帮你花最少的钱把需要的东西全买回来!把你所有的钱都拿出来!” “你准备干吗?” “全部用来买东西。” “脑子进水啦!身无分文怎么过日子?” “不用担心,一切交给我!” “收电费的来了,怎么办?” “田里种的东西卖掉就有钱支付了,你无须担心!” “这样呀!你确保没问题?” “绝对没问题!” “买那么多东西,一旦战火燃起,逃跑时也带不走呀!” “这些都交给我来考虑!” 亮作从金时的话里读到了一些靠谱的东西。他打开包袱,拿出了珍藏的至宝,还剩两千多日元。 金时带上钱便出了门。 金时首先买了一辆大板车。那辆大板车已被当作废品弃置在仓库多年,疏散时翻山越岭是用不上的。金时老早就看上了这辆大板车,她跟亮作说,只要修一修就能用了。值此兵荒马乱之际,所有人都举家逃散,大板车是昂贵物品,但金时却以很低的价格买了下来。不过,在她购买的所有物品中,大板车是最贵的。她买下了几乎满满一车的东西。 “你喜不喜欢喝酒?” “嗯,买得到吗?” “我给你酿。” 金时买回了酒壶和酒杯,还买来两个瓶子。太难得了!亮作心头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喜悦。 “你也喜欢喝酒?” “我不喝,我只喜欢吃。” 最后她还买了一套钓鱼用具。 “田里的活,我一个人就能搞定。你没事做会感到无聊,去钓鱼吧。” “哦,还可以钓鱼呀!” “当然可以,不喜欢就算了。” “我试试看!” 不久,战争就结束了。 亮作做梦也没想过自己会这般幸福。此前他心里一直期盼的是:推着一车的行李和金时一同在山洞里幸存下来,等战争结束后再回到废墟上,早一点儿开始耕作,然后过上安定的生活。这便是他对未来最好的憧憬了。没想到现在土地留下了,房子也保住了。 亮作每天都会去街上游荡。他无法静下心来坐在家里。这是因为如果待在家中孤独沉思,亮作就很难真切感受到自己是一个房屋、田地和水源的拥有者。待在屋里,有时他忽然想起一些事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潸然而泣,他甚至体会不到一个业主该有的心满意足。在那种情况下,亮作就会立刻跑到街上去。他每天都在街上到处逛。 与单调枯燥的战时生活相比,城里很多角落都出现了一些细微的变化。亮作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但是,那些变化和亮作毫不相干,能让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为业主的变化一点儿都没有。尽管如此,那些变化还是让亮作陷入了回忆中。每次看见那些微小的变化,他都会将其收入眼底,心中涌入一股暖流。 有一天晚上,亮作突然心血来潮,觉得必须要在门前挂上一块带有名字的匾牌。 亮作以前从未在家门口挂过名牌,因为没有人会给他写信,他也未曾希望有人会给自己寄信来。他已不再留恋过往的一切。梅村亮作,此人已故。因此他打算挂出一块牌子,写上一个全新的名字。想到这里,亮作已经难以控制自己内心的欢喜。 亮作打开窗户,仰望着清澈的夜空,思绪万千。 战争结束前,亮作经常躲在溪边岩石的后面,享受着独自垂钓的乐趣。那条小溪附近有不少水鸟,他经常会看到它们在溪中嬉戏。 把“酒”称为“水鸟”,是比较俏皮的说法,原因是把日文的汉字“酒”字一分为二,就会变成“水”和“鸟”(“)。金时自酿的粗酒十分难喝,如果是白酒也就罢了,可是经常会酿成甜酒。金时的确在用心酿酒,但却丝毫没有改进,所以酿酒技艺永远都不会提高。每次酿成甜酒,亮作都会失望,但亮作从没想过自己记录制作方法,亲自动手酿出点儿美味的粗酒。其实若是每天都能喝到香醇的粗酒,想必是一件十分惬意的事情吧。然而,每天能喝到金时酿造的劣质粗酒或甜酒,亮作已经感到心满意足。与每次都喝到相同的美酒相比,他的心里多了一些期待,这一次她会酿出什么样的酒来呢?金时无论做什么都很粗鲁,但是她的粗鲁中有着一种满含人情味的直率和纯真。与别人精心酿造的美酒相比,亮作更喜欢金时胡乱酿出的这些糟糕透顶的粗酒。 “嗯,水鸟亭,这个名字不错!” 一弯新月正悬挂在山的尽头。 “水鸟亭山月。就是它了!” 他削好了竹片,用小刀刻上了字,一块门牌做好了。 在伊东周围的山上,残留着无数战时为防止敌军登陆而挖的洞穴。与防空洞不同,这些洞穴是为陆战做准备的,通常挖得非常大,坦克和卡车也可以随部队一同隐蔽到里面。 离市区最近的一处洞穴成了乞丐的居所。在伊东,田间有温泉喷涌,旅馆和渔市街有大量的残羹冷炙可供食用,所以这里成了乞丐和流浪狗的天堂。住在上野地下通道的一些人听说了此事后,开始纷纷移居至此。没过多久,已经大约有六十多户人家定居在此地。 其中有位六十多岁的老者,据说曾是一位初中(相当于现在的高中)老师。或许是因为在这里乞讨得到的食物营养充足,总体说来,这里的乞丐每一个都气色俱佳,身体也不见瘦弱。除此之外,他们还能随心所欲地跑去田里泡温泉。也许正因如此,他们每个人身上都非常干净,与战时无家可归的人们比起来,可要整洁得多。能够辨认出他们是乞丐,只是因为他们总是背着水桶、饭盒、锅具和针线等一整套生活用品走在路上。甚至有些比较时髦一点儿的人,会经常被外地来此旅行的客人当成了登山家。 那位曾担任过初中教师的老者被大家亲切地称呼为“老爷子”。他非常有精神,说他是仍在从教的中学老师甚至都会有人信,而且身上透着一股威严。这股威严主要来自于鼻下的一撮胡须,以及他那冥想般的眼神。当然,倘若他没有因营养充足而保养良好的光滑皮肤,或许威严也会失去大半。 老者好像深爱着孤独和逍遥。他身上总是背着一套生活用品,缓缓走在街头时,淡定而从容,丝毫看不出任何职业上的追求。偶然遇到路上施工的工人时,他会喃喃地说道: “道路扩建,道路扩建。” 除此之外,当他看到路旁涌出的温泉时,就会小声重复道: “温泉涌出,温泉涌出。” 偶然间,老者来到了水鸟亭前,这是他第一次走过水鸟亭前的小路。他身上的这份逍遥也许并非跟职业没有关系。水鸟亭一直孤零零地伫立在田地中,他却一直没有机会路过这里。 在水鸟亭的门前,老者突然停下了一直沉稳的脚步。是什么东西让他停下了脚步呢?那可是几乎不会为外物所动的哲人般的脚步啊! 是水鸟亭的门牌。 “水鸟亭山月,水鸟亭山月。” 老者读了两遍后,重新迈开了脚步。他一边走,一边又嘟囔道: “水鸟亭山月,啊,原来是浪花曲(水)师的别墅呀!” 接着,他又重复道: “浪花曲师别墅,浪花曲师别墅。” 正在院墙边耕作的亮作,悄悄目睹了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也听到了他说的话。惊讶和恐惧迎面而来,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战争已经结束了数年。新的物品不断出现,人们似乎已经忘记了那个将猪食配发给人,有时还会停发一个多月的时代。将自家田地的作物视为绝世美味,将其万般珍惜的时代已然过去了。现在,花钱便能买到肉,买到砂糖,还能买到外国的奶酪,甚至连苏格兰的威士忌也能买到。几年前,一尾沙丁鱼都是绝世珍品,可如今,在伊东的渔市街上,那些竹荚鱼和青花鱼的鱼干连野狗都不屑一顾;在温泉街,用伊势虾做成的菜肴只动了一筷子便被扔进了垃圾桶。 穴居在山洞里的那些乞丐们渐渐地活得近乎圣贤也就不难理解了。他们不愁吃,不愁住,而且营养充足。 只有亮作一个人——不,应该是改名后的水鸟亭山月,仍旧待在这里。他得到了并拼命守卫着的,只是一栋房子和一些田地而已,他的衣食住行跟战时相比没有任何变化。亮作吃着自家田地里种的粮食,不再奢求更多。他没有钱,没有工作。他是这片温泉和田地的主人,这给了他太多的虚荣,这种心境与“斜阳族”(“)一词竟然不可思议地完美契合了。亮作现在已经心生骄傲,不会再在街上捡地上别人掉落的东西,更不屑于去求职,去工作。 亮作知道在穴居的山洞中住着一位大名鼎鼎的“老爷子”。他也亲眼见到过“老爷子”一边嘟囔着“道路扩建,道路扩建”,一边逍遥自在地走在路上。他也听说过,那个人曾经是一位中学教师。 当亮作得知“老爷子”的存在时,他最初曾感到了一种具有讽刺性意味的满足。当上中级教员曾是自己前半生最大的愿望,只是从未如愿。现在,他自己成为了温泉和田间别墅的主人,而那位前中级教员却只能穴居在山洞里。 但是,随着战争阴影的慢慢淡去,亮作困在了这样的生活里,感到的悲伤不断加剧。“老爷子”的样子无数次地在亮作的脑海中浮现,“老爷子”的存在是他心中最可怕的秘密,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秘密。 与“老爷子”安稳的生活相比,亮作的生活并不安稳。他没有任何收入,却必须缴纳税金和捐款,还必须咬紧牙关守住这代表世间虚荣的温泉、田地和别墅。他是温泉和田间别墅的主人,但是如我们亲眼所见,“老爷子”不也是温泉和田地的主人吗?他们拥有天然的露天浴室,可以在田地间自由来往,拥有大海上的渔场、平原上的牧场。他们甚至可以乞讨获得所有的山珍海味。 但是,亮作瞧不起乞讨的人。他摆脱不掉自己贵为别墅主人的虚荣心。或许正因为如此,他陷入了困境。“老爷子”的存在彻底击溃了亮作,让他变得胆战心惊。 “浪花曲师别墅,浪花曲师别墅。” “老爷子”一边嘟囔着,一边慢慢远去。他好像看到了在围墙边劳作的亮作,但似乎对浪花曲师本人没有丝毫的兴趣。打乱他的稳健脚步节奏的,只是那块写着“水鸟亭山月”的门牌。亮作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老爷子的身影渐渐远去。亮作喃喃自语道: “水鸟亭山月……” 吸引老爷子的只是那块门牌,而非亮作自己的存在。这个情景一次次地在亮作的脑海中浮现。他渐渐意识到,那是太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个门牌不属于我。” 亮作想摘掉刻有“水鸟亭山月”字样的门牌。但是当他站在门前盯着它时,一抹酸楚袭来,他又做不到了。他好几次下定了决心,但最终还是犹豫不决,无论如何都无法摘掉门牌。 第二天一大早,人们发现他在鸡舍旁边吊死了。门牌还是没有被摘掉。 都会中的孤岛 如果没有战争的话,安纳塔汉岛的悲剧(果)当然就不会发生。岛上的那些人不会相识,只会过完彼此互不相干的一生。 但是,安纳塔汉事件本身的意义,并不在于如果没有战争事件它就不会发生。 男人为了女人而互相残杀这种事情,不光是在像安纳塔汉岛上那种深山野林的屋棚中会发生,即便在都会之中也随处可见。 在安纳塔汉岛上,没有法律,也没有警察,所以岛上的每个人的心理都跟我们不同,他们更加开放,理所当然就会有些不同于常人吧!但是如果我们这样想的话,明显是有些臆测过头了。 三十多个人一起过着集体生活,法律自然而然地会生成,彼此的眼神就是法律。反倒是在一个人的生活圈子内,三十个人就太多了。一般来说,即便在都会的生活中,我们的争斗背后也不会有多达三十个人的眼睛,顶多几个人而已。 在都会的中心,也有很多人过着身处孤岛般的生活。他们或者她们,乘电车、巴士去上班,去购物。但是,那只不过是出门在外的一部分生活。很多人的个人生活,都犹如居住在孤岛上。 接下来要说到的这个人的生活就是一个例子,她是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名叫宫子(在孤岛的圈子内,她被人唤作宫女王)。 她是位于东京繁华街道路段某个角落里一家酒馆的女招待,从没读过报纸之类的东西。她每天醒来的时候都已接近中午时分,差不多晚报的第一版都已经开始要印刷了,所以,对她来说,早报已经成了无用的旧报纸,总之,她的生活作息与读报纸的时间正好错开了。但是,这绝不是宫子不读报纸的真正原因,她只是对读报不感兴趣而已。 即便读报纸,报纸上也不会出现与自己有关联的报道,可是很多人认为,要是不认认真真地读那东西,就感觉失去了生活的意义。这种生活在宫子看来简直不可思议。 刚才提到了,报纸上不可能出现跟读报人有关的报道。但是,对宫子来说,情况也许有些例外。 的确,对上班族来说,报纸上只会登载一些怎么都不像是能与自己扯上密切关系的新闻,比如“一万元工资基准”“冷战”之类的消息,而与个人直接相关的报道,一辈子都决不会遇到很多。 但是,到了宫子这里,如果有一天报纸上出现了她的情夫们的名字,那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不管是“小磨蹭”还是右平,都不是等闲之辈。右平在黑市上总是出手大方,但是因为总是穿着破烂的衣服,所以大家都在推测,他该不会是小偷吧?说不定是轰动社会的通缉犯呢!连宫子都觉得他十有八九就是通缉犯。 不过,宫子仍然没有兴趣去读一下报纸。她没有想过要通过读报纸去了解有哪些正在被通缉的犯人。 也就是说,即便右平是杀人犯也无所谓,宫子丝毫不关心这些。管他们是哪路神仙妖怪!她不知道“小磨蹭”、右平他们的工作地点、住址,甚至连他们真正的名字都不知道。这就是宫子在东京正中心的日常生活。 宫子同时受到了“小磨蹭”和右平两个人的疯狂求婚。对此她总是重复同样的回答说:“如果没有那个人的话……”,虽然没有明白说出“只要另一个人死了”这样的话,但是言外之意就是,如果另一个人不存在,也就是说如果杀掉那个人……总之,差不多从她的那句话中能得出这样的结论。而且,那两个人也都开始这样想了。 不管是在都会中,还是在农村,孤岛,这种事到处存在着。而且在那里,跟安纳塔汉岛上一样的故事总会毫不稀奇地上演。 “小磨蹭”已经四十一岁了。自己的工作地点、家庭状况等信息,他对宫子以及孤岛的老相识们都坦诚相告,只不过没有人相信他的那些话。倒不是因为“小磨蹭”的人品不端,而是因为来到这里的人们都觉得没有人会将自己的真实情况说出来。换句话说,其他的一些人(当然包括宫子)都不会将自己的真实情况透露给别人,他们也就认定所有人都一定会像自己一样。 跟在酒馆一样,“小磨蹭”在公司里也被人这样称呼。也许,他在这个酒馆里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别人,是为了博取别人的信任。遗憾的是,跟在公司一样,他被别人信任的只有“小磨蹭”这样一个外号而已。 他是运输公司的一位老司机,从战前一直干到现在,是在岗人员中资历最深的一位,也成了领导。公司的工作人员除了从公司领取固定的工资外,还有到出差地的一部分补助收入。所以,虽然“小磨蹭”总是穿得像是黑市里的人,其实作为一个领导,他的收入要高于黑市上的那些人。他自己的一些个人情况不被别人相信的原因,应该也出在这里。 “小磨蹭”总是穿衣很随便,甚至有些邋遢,这是因为他的老婆三年前就去世了。长女中学毕业后开始帮着照料家务,但是因为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妹妹,所以这位免费的佣人也就无暇顾及到父亲的这些细节。而且,自从结识宫子后,“小磨蹭”的生活完全变了个样。他经常不回家,只给孩子们勉强能生活下去的一点点生活费。因为这个,他跟自己的长女处于一种几乎接近冷战的状态。 所有的这些,“小磨蹭”都会对“藤之家”(酒馆的名字)的所有人坦诚相告,可是没有人会相信这些话。 “小磨蹭”也会觉得在“藤之家”这样的地方将自己的家庭情况公布于众不太合适,但是他太想和宫子结婚了,所以才将一切都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他觉得,与那些让人弄不清是强盗还是杀人犯之类的男人相比,女人当然更想跟把自己的家庭情况都坦诚相告的人结婚。 可是,世上有的女人并不在乎男人的身世和来历。“小磨蹭”慢慢明白了,宫子便是这样的人。宫子会把身体献给“小磨蹭”,那不是因为想跟他结婚,只是为了钱。宫子不会理睬没有钱的男人。 平日里,有时好几个男人站在眼前,宫子只能通过带钱的数额来确定当晚留下的那个人。当然,她不会太过直白地来比较他们带了多少钱,在拐弯抹角地逐个试探之后,她会跟有的人小声说:“你今晚回去吧!”结局往往跟直接比较钱的多少差不多。她通过自己的手腕,让情人们自然而然地养成了必须要遵守这种规定的习惯。有的时候,甚至出现老面孔都被赶出去,当晚第一次出现的新面孔被留下来的情况。新面孔可能会因此觉得只有自己最有男人魅力,但是仅限那一晚而已,当他第二次经历类似的情况,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之后,就很难再那样自恋了。 当然,有时他们也会争风吃醋。不过,如果像孤岛女王这样,将金钱交易这种东西事先向大家明示,那么跟在妓院嫖娼没有什么不同了。一些常客都已经心照不宣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在宫子这里留宿就像在妓院一样,需要轮流等待。 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却仍然有不少男人不改初衷地坚持想要和她结婚。所谓恋爱就是这么一回事情,或许只有这样的恋爱才能显得追求者更加认真,至少“小磨蹭”是认真的。 很多男人来了又去,一直到今天还留在这里的只有“小磨蹭”和右平。自称右平的人应该没有用真名,每次喝了酒,他都会把两手伏在桌子上,故意喊一声“右平!”从那沮丧的声音以及肢体动作来看,像是以前当过江湖骗子,现在的职业虽不像是那个,但到底是不是旁人也有些不确定。 右平手头的经济状况很好,所以大家都觉得他百分之九十可能是小偷。 经常来这个店里的客人,都跟宫子发生过关系。一夜的激情过后,有的人事后会意犹未尽,觉得以后还有机会,最后便成了这里的常客;也有的人知道了没有钱是搞不定这个女人的,慢慢地就放弃了。在这些还算清醒的人看来,“小磨蹭”和右平的相互仇视是失去理智的行为,他们已经走到了必须要把对方杀掉的地步。这两个人想要独占宫子的想法,在外人看来简直是过于强烈了。 在稍显理智的一些常客中,也有人会想,除了这两个人之外,宫子应该还会有其他真正的情人吧。 宫子只不过是这家店的女招待。店的老板是一对从战场回来的夫妇,对这个生意毫无经验,不仅如此,他们还对这一行没有好感,甚至有些排斥和厌恶,只不过是为了生计,不得已才干了这个。老板夫妇从不会招待客人,把酒馆完全交给了宫子来打理。 宫子就睡在店里,光明正大地在自己的房间里留宿客人。但是,中午过后那会儿,她经常会外出,到别的地方去,这一点早些来店里的客人就会察觉到。 如果去问店老板夫妇:“宫子有情人吧?”他们总是回答道:“她的事情,我们怎么可能知道!”不只是对宫子的私生活,他们仿佛对宫子的客人全都怀有敌意。 这对夫妇总是尽量避免同这些“敌人”遇到,说一些自己不爱说的废话。他们只是冷漠地躲在宫子背后,只想着怎样从那些人兜里搜刮钱财。 只有“小磨蹭”一个人,老板夫妇多少会将他以正常人对待。 那是因为“小磨蹭”在休息日(不是在周日)的中午就会来店里喝酒。那段时间基本上宫子都会外出,所以他和老板夫妇进行过几次单独交谈。也许这样说比较合适吧,不知为什么老板夫妇就中意他。 当然,他绝不是被当作朋友来看待的,也没有获取他们的信任。只是与那些仇敌、小偷、杀人犯等相比,老板夫妇跟他稍微多出那么一层亲密而已。 结果便是,与其他的常客们相比,“小磨蹭”了解到了更多有关宫子的事情。 他虽然被叫作“小磨蹭”,但是如果你认为他就是一个普通的笨蛋,那可能被他蒙骗了。当然,他的确不够机灵,属于经常被人瞧不起的一类人。 例如,在部队的时候,即便是脑筋灵活的那些人,也会经常遇到上面分发的东西被别人偷走的情况。为了填补空缺,大家都把眼睛盯在了“小磨蹭”的东西上,也就是说,所有人家都坚定地认为,“小磨蹭”就是那个应该被机灵人拿来当作牺牲品的可怜之人。 可是实际上,“小磨蹭”很少会成为牺牲品。要说为什么,那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很容易陷入那样的境地,所以本能地提醒自己一定要努力学会提防。这种小心翼翼的本能让他看上去更加显得愚笨。但是因为有了这样的本能,“小磨蹭”几乎很少成为受害者,即便有时蒙受损失,他也会在别人未察觉之前把损失从其他人那里补足回来,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小磨蹭”有这样的天分,而且没有人察觉到这一点。他们都自作聪明地认为,“小磨蹭”是一个绝对不会做出那种事情的笨蛋。所以说,“小磨蹭”有一种本能——能够很好地利用自己容易被别人觉得愚笨而使自己不受伤害。 第一眼看上去,这个才能就像变色龙会变色一样,是一种最原始的本能。但是,就人类来看,说不定是一种非常高深的才能呢。 “小磨蹭”是真的爱上了宫子,强烈地希望与她结婚。于是,他开始施展愚钝面具下的能力,悄悄地开始了行动。 宫子真正的情人是谁?“小磨蹭”第一个查明了真相。 大约半年前,有一个打工的学生,会经常到店里来吃关东煮。他不喝酒,只吃关东煮和米饭,所以不会在店里久留,也没有和店里的常客来往。当然,可以将宫子揽在怀中的那些钱他应该也没有,所以没有人在意他。但是,就是这个叫中井的学生,竟然是宫子真正的情人。 “小磨蹭”通过种种推断和实地侦查后发现,宫子白天外出的目的地就是中井住的公寓。他的直觉告诉自己,那个人才是真正的敌人。 中井只不过是一个打工的学生,没有什么钱。宫子愿意跟那个没钱的男人幽会,说明那个男人跟其他男人不同,在“小磨蹭”看来,他们之间的交往也许是真正的男女之间的恋爱。 一直以来,“小磨蹭”就对宫子把钱都花到了什么地方这个问题有所怀疑。据“藤之家”老板夫妇所言: “宫子不需要伙食费,也不需要缴纳税金,却每天都在卖身,谁知道她现在有多少钱呢!” 和服、手包等都是男人买给她的,多半是右平买的。当然“小磨蹭”也不愿意在这方面服输,每月也都会一两次买些衣服或者礼物送给她,但是怎么也比不上给人感觉像是小偷的右平,手头没有那么阔绰。所以,光靠右平和“小磨蹭”两人买的东西就足够她日常穿用,宫子会花自己的钱买什么东西呢?一点儿迹象都看不出。 而且,宫子连个衣橱都没有。男人买给她的衣服,每到换季的时候就悄悄地不见了,宫子那位于阁楼的屋子里,除了一张从不收拾的床,再无其他任何东西。 宫子是一个很能睡的女人,每每都睡得很沉,跟死人一般。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说明,她并不担心这间屋子会被盗。 “也许在某个地方还有她真正的住处吧?” “小磨蹭”开始这样想。如果不是这样,一切都解释不通,所有男人们给她买的东西都无缘无故地消失了。他觉得,一定有什么人在背后支配着宫子的存款。 因为老早就有了这样的怀疑,为了查明宫子白天外出的目的地,“小磨蹭”开始了异常执着的行动。当他终于查明中井的公寓就是那个地方之后,他一下子明白了,原来中井才是宫子真正的情人。 这样一来,他反而觉得有些害怕了。 每次,当“小磨蹭”向宫子表明结婚的意愿时,她都会说:“是的呀,你是个靠得住的男人,我也很想和你结婚。不过右平也和你一样对我一往情深,如果我真和你在一起了,他非杀了我们俩不可!即便现在,他都觉得你有些碍眼,好像一直准备把你杀掉,好独自霸占我呢!” 然后,她会再加上一句:“如果右平不在了的话,我应该就能和你在一起了。” 接着,宫子还会不住地叹气。 在不知道中井存在的那段时间,这些话在“小磨蹭”听来,代表宫子对跟自己在一起还有一些渴望,而且对没法跟自己结婚感到难过,郁郁寡欢。但是,现在他知道了中井这个人的存在,就觉得这些话简直就是愚弄人的把戏! 宫子说不能跟他结婚的理由,是右平会杀了他们两个,而且一再强调右平现在都在伺机要杀掉“小磨蹭”,然后叹气说,如果右平消失了的话就能和他在一起了。她总是说得很难过,但是每次却都一成不变地重复这些话。从这点来看,大概每次右平向她求婚的时候,她一定也是回复类似的话,只不过把右平会杀“小磨蹭”变成“小磨蹭”会杀右平。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右平将“小磨蹭”视为结婚道路上的障碍,并伺机杀掉“小磨蹭”的这种想法,在成为右平自己的真实想法之前,一定已经在宫子心里产生。 “对于宫子来说,实际上我和右平都是累赘,她肯定希望我们两个碍眼的家伙互相残杀,一个人被杀掉,另一个人负罪逃跑,消失掉。因为,中井马上就要从学校毕业了,宫子需要其他两个人的日子马上结束。” “小磨蹭”觉得这样解释一切疑问就都解开了。之前,他从没认真思考过这些,但是宫子提及的右平视他为眼中钉,并伺机杀他的这些话对他来说太重要了。他开始觉得自己已经处在了极其危险的境地。 因为这不是右平的想法,而是宫子的真实想法。与右平相比,有着这样想法的宫子有着远强于右平的执行力。“小磨蹭”不得不这样想。 “宫子一定是想要右平杀掉我,让右平成为杀人犯!” 这比让“小磨蹭”杀掉右平更加现实,因为右平本来就是一个被大家认为可能是小偷或杀人犯的家伙,他力气大,打架也是好手。而且,他也可能犯有前科,负罪在身。右平一旦因杀人入狱,要熬的牢狱生涯肯定会比“小磨蹭”因杀人入狱更久。 前面已经提到过,这家店是都会中的一座孤岛,住在这里的人,以及来这里的常客们,他们的心理更是如此。 “小磨蹭”也好,宫子也好,他们都不知道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心理、斯塔夫罗金的心理之类的东西,他们甚至连现代小说或者侦探小说都不知道。他们能知道的,不过是毒妇高桥阿传、村井长庵、妲己阿百等这些人的所作所为,对那些人物的了解实际上成了从内部和外部推动他们行事的原动力。 “小磨蹭”为了将自己从险境中救回,认真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那个时候,由于汽车被劫持的事件时有发生,所以“小磨蹭”公司的司机们为了保命,请了教练来讲课。教练是使用铁棍搏斗的高手,在课上教司机们手拿铁扳手进行练习。“小磨蹭”第一个报名参加了这个训练课。 “你是卡车司机,没关系的啦!”人们都这样说。 “不行,就算是卡车,谁知道接下来会怎样呢?出租车多了防备后,接下来卡车就会被盯上的!”“小磨蹭”参加训练时比任何人都认真。 “小磨蹭”并没有放弃要与宫子结婚的初衷,反而越发认真了。他想好了,他要击倒前来袭击自己的右平,然后击退中井的攻击,最后成为独占宫子的那个男人。为了这个目标,他十分勤奋地沉浸在了打斗的训练中。 有一天晚上,“小磨蹭”又留宿在了宫子那里。 在阁楼的卧室里,帮“小磨蹭”换衣服的宫子发现了藏在他大衣内侧的铁扳手。 宫子将铁扳手拿在手里,紧盯着看了一会儿,眼前突然一亮,她问道: “你是不是想要对楼下的老板夫妇下手?” “瞎讲!我跟那些专门盯着人下手的流氓可不一样!最近有些乱,我是为了以防万一才随身带着这个的。” “哼,我一直在想,肯定会有人盯上老板他们的。来这里的人可都不是等闲之辈。首先,他们赚太多了,也不让赊账,还打算就这样一直做下去。当然,还真就这样做下去了!所以他们让我必须要这样做。为了这个,遇到自己讨厌的客人,我都不得不提供一些变态的服务,尽可能地抠他们的钱,抓住他们不放。老板夫妇被盯上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反倒是如果没有人对他们动歪脑筋才是奇怪呢!不过呀,没有想到,你竟然会是第一个打他们注意的人,人真是不可貌相啊!” “你快别瞎说了!我可是在正经大公司工作的人,每个月的正当收入都在五万日元以上。战争结束后,我也算是自己盖了房子的人,虽然稍微小了一点儿。但是毫不客气地说,我跟来这里喝酒的那些人可不一样,我们不是一类人!我携带着扳手,是防备着万一哪一天右平那家伙会来袭击我。” “我求你了,不要杀了下面的人。虽然他们也很让人讨厌,但是毕竟一起住着,一起工作。我可不想看到血海一片,眼珠子像是腐烂的鱼一样四处飞溅!我不想看到相互砍杀的样子,啊,想想都让人发抖!” “喂,你别说些乱七八糟的话!” “可是,我真的害怕呀!男人,都很可怕,一冲动起来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虽说为了钱也能理解,但毕竟是认识的人,还是请你不要下手为好。他们的确惹人厌,也赚了太多,但毕竟是睡在我楼下的人。反正,我不要你那样!睡觉时被惨叫声惊醒,真的让人受不了!啊,太可怕了!” 不过,“小磨蹭”仍然是铁扳手不离身。 有一次,当着很多正在喝酒的客人的面,宫子一边笑着,一边毫不客气地说道: “这个人随身带着铁扳手,而且片刻不离身。” “小磨蹭”听了很尴尬,脸都红了。 “我是司机,必须要提防劫车贼,现在生意不好做,总是提心吊胆的呢!” 不过,右平脸上表情的变化没有逃过“小磨蹭”的眼睛。宫子笑着转过脸去,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你为什么要说那些话?”“小磨蹭”事后责问宫子。 “因为,我担心呀!你想对楼下的夫妇下手,我很害怕!如果我把那些话都事先说给大家听,你也许就不会再去用扳手杀死楼下的夫妇了吧。我们都是小辈,所以请你适可而止吧!而且,我最近已经噩梦连连了。” 宫子说话时脸色苍白,表情僵硬,一副已经无法忍耐、气势汹汹样子。 那以后又过了将近一个月。 那一夜跟宫子欢会的情人仍然是“小磨蹭”。当天晚上几乎没有什么客人,为了要达到一定的营业额,宫子劝“小磨蹭”喝了很多酒。不光是那晚,在生意不好的时候,运气不好的客人会被强迫消费掉其他客人的那一份,这是这家酒馆的惯用伎俩。 “小磨蹭”在黎明时分醒来,嗓子干得像在冒火。 他想起来了,自己昨天晚上喝多了,喝得自己都不太记得什么了。客人很少,所以“小磨蹭”点了很多酒。十一点左右店关门后,他就到阁楼上面来了。他只记得那个时候好像有人来店外敲门。 因为店已经关门,所以楼下的老太太出去请那人回去。不过事情好像遇到些麻烦,好一阵子没有解决,宫子就起身说道: “我去看一下!” “是右平吧?” “怎么可能!” “把门关上就回来!” “嗯,我这就去。” 宫子离开了阁楼,很快楼下安静了下来,宫子也回来了。 “小磨蹭”确信那人不是右平。如果是右平的话,他出手阔绰,即便店已经关门,老板也会开门让他进来的。一般情况下,即便阁楼上面已经有了客人,右平也会进来喝酒,而阁楼上的客人有时就会被晾在那里。“小磨蹭”就曾因为遇到过这种尴尬而感到十分不快,他自己也曾故意瞅准已经关门的时间来过店里,非要进来喝酒,如他所期盼的那样,果然自己也可以享受在那时进来喝酒的待遇,因此变得心情大好。 就昨晚的情况判断,生意不好,如果来人是右平的话,首先老板夫妇不会跟来人磨蹭时间,会立刻让右平进门,然后会喊宫子去陪他喝酒。所以,那个人一定不是右平。“小磨蹭”慢慢回忆着昨晚发生的一些事情。 因为感到嗓子干得厉害,像是冒火一般,他决定下楼找点儿水喝。上下阁楼用的是普通的梯子,如果不小心的话会有些危险。 “小磨蹭”顺着梯子一级一级、小心翼翼地下来,正好来到厨房里,跟这里隔着一道拉门的地方便是老板夫妇的房间。现在是隆冬季节,即便是盛夏时节也会习惯掩上门的老板夫妇,此刻竟然敞开着拉门。 “小磨蹭”觉得事情有些奇怪,店里气氛不对,有些诡异……“小磨蹭”想到了以前受过的训练,一下子警惕起来,绷紧了身体,但是手里没有铁扳手,多少有些心虚。他担心自己会因为准备不充分而难以施展手脚。 就在那时,更诡异的事情出现了。就在他的脚边,他看到竟然躺着一把铁扳手。 当然,铁扳手这东西都长得差不多,很难有什么特征让人一眼就判断出哪一把就是自己的。但“小磨蹭”在这个地方忽然看到一把铁扳手,着实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慌忙中随手捡起了那把铁扳手。 手上突然有种黏糊糊的感觉,像是沾到了什么东西。他心想,可能是油吧。再仔细一看,竟然是血!铁扳手上沾满了鲜血。 “小磨蹭”透过拉门向乌黑的对面望去,情况有些奇怪。他一步一步慢慢靠近,探头往里面瞧了一眼,房间里面乱作一团。最后,他鼓起勇气走到了房间里,这才发现老夫妇二人像是腐烂掉的死鱼一样,翻着白眼珠躺在血泊中,已经气绝而亡。 接下来发生的情况,都是“小磨蹭”在警局的单间里慢慢回忆出来的,对他来说,恍如做了一场梦。 一切都很让人绝望。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为什么那个时候不选择立刻报警!至少也应该先叫醒宫子,商量一下之后再采取下一步行动。 那一刻,“小磨蹭”天生的自卫本能自然而然地主导了他。在兵营里的时候,为了补足被盗的物品,他总能计谋得逞,但是在面对这种大事时,他采取的行动最终还是出现了漏洞。 “小磨蹭”爬上了阁楼,他翻了一下自己大衣的口袋,铁扳手却不在里面。他接着检查了西装的口袋,找遍了阁楼的各个角落,还是没有。 “难道那个铁扳手是我的?” “小磨蹭”有些惊慌失措。他失去了应有的冷静,只剩下变色龙般自我保护的本能。就像往常一样,他一点点开始了下一步行动。 他穿上了西装,披上了大衣,检查了一下四周有没有掉落的东西,然后轻轻地下了阁楼,将铁扳手藏在身前,蹑手蹑脚地悄然出去了。 他想偷偷地把铁扳手处理掉。等到最终成功地将它扔到了河里,他自己已经筋疲力竭。他不可能再回到阁楼,做出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继续睡大觉这等事了。他只好漫无目的地走在外面的街上。 第二天一回到家,他就被守在那里的警察给逮住了。 不管他怎样辩解都无济于事,他的话反而更像是在说谎。 他杀人后畏罪潜逃这种解释,比起他的辩解要合乎常理。不仅如此,他扔掉的铁扳手也最终在他供出的地方找到了。毫无疑问,尽管他辩解自己没有杀人,但有这个东西作为证据,旁人肯定会觉得他杀人的概率比没有杀人高几百倍。 这种情况下,认定他是凶手多半不会有什么问题。当然,除了“小磨蹭”留下的痕迹,如果在现场还能发现其他人满是鲜血的指纹,那么一定会成为排除他是凶手的有力证据。遗憾的是,警方并没有发现什么。 非但如此,现场的痕迹也是“小磨蹭”的鞋子踩出来的。也就是说,犯人是穿着“小磨蹭”的鞋子杀人的。零星的一些光脚的足迹也是“小磨蹭”的,那是“小磨蹭”清晨起来发现杀人现场时留下的。杀人现场留下的所有痕迹都是他留下的,不管他说什么都没用。 要说奇怪的地方也有,“小磨蹭”的衣服上几乎没有什么血迹。从杀人现场判断的话,应该会沾上很多血才对。但是,不管是他的西装上还是大衣上,甚至脱了扔在阁楼上的睡衣上,都没有沾染鲜血的痕迹。 大冬天光着身子去杀人可是很少见的新闻,而且,将沾满鲜血的身体用冷水冲洗干净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不过,与杀人这么重大的事情相比,冬天用冷水冲洗一下应该也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事情。那些在冬天里参拜神佛的人们,不就是在寒冬的深夜洗冷水澡吗? 一审,他被判处死刑。 就在“小磨蹭”被调查的那段时间,在红灯区的一家店内,有一个自称千代子的女子过来工作。 千代子有着绝好的身材和相貌,每晚都有很多客人围在她身边。她有时会笑眯眯地这样对人说道: “我之所以在这种地方工作,是因为暂时有必要躲起来一段时间,我被人盯上了呢!” “是分手的老公吧?” “嗯,差不多算是吧。” “那你一直这样躲着也不是办法,打算躲一辈子吗?” “得躲到有人被判死刑,这种事情我也说不清楚。” “老公在监狱里?” “我哪知道啊!” 真是漫无边际的谈话。 没过多久,一个靠女人吃饭的家伙成了这个女人的相好。这个男人长得仪表堂堂,力气也大,是一个在这块地方说话很有威信的人物。 很快,女人对这个男人吐露了一切,因为她觉得跟这个人结婚也不错。这个女人就是宫子。 “这么说,中井才是真正的凶手?” “是的,店关门之后,好像是有醉鬼来纠缠,我就下去了。不过不是什么醉鬼,是中井。他求我让他住下,但是我的房间已经不能让他住了,我就允许他在店里睡到天亮,然后我就上了二楼。我当时就觉得有些危险,还事先悄悄把梯子收了起来,免得他爬到阁楼上面来。果不其然,他后来竟然杀了楼下的夫妇,抢走了他们的钱。” “你没告诉警察吗?” “中井不允许我说。我对他也算是做了所有我能为他做的,现在对他也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了,没必要袒护他了,你说对吧?管他凶手是谁呢!” “但是,那个无辜的人会被判死刑的吧?” “有人被杀,就得有人被判死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呸,不要说谎了!你肯定是共犯!” “这话传出去可不好听!” “你不要狡辩了!那你说,“小磨蹭”的铁扳手,为什么会到中井手中?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如果不是有人递给他,怎么可能会这样!对吧?” “事情是这样的,“小磨蹭”喝得烂醉,就把扳手拿出来摆弄,我就把它拿过来放到了店里的桌子下面。那些事情后来到底怎么发生的,我都已经不记得了!谁能想到那个中井竟然来到店里,还拿了那个东西杀人!” “那个中井,现在怎么样了?” “我哪知道!那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我花钱供他读到毕业,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他,让他卖掉了,而且还做他情人!不过,回想起来,我也并没有爱上他啊!” “把自己所有珍贵的东西都拿去给他,那肯定是爱上他了!” “瞎说!我只是想那样做而已啦。其实我无所谓的。即便以后,如果还想那样做,再做几遍都可以。我可没想过要找中井报仇。” “你没想过要拉‘小磨蹭’一把?” “才不想呢!你听我说,这个世上,很多事情差不多就好了。每件事都斤斤计较的话,哪里是尽头啊?对我来说,不管是谁杀了楼下的夫妇都无所谓,或者说,不管是谁杀了谁都无所谓。一切都是买卖,杀人是买卖,抓杀人犯也是买卖。如果你告诉他们抓错人了,不也就是再换个人进去吗?如果跟警察说了这些话,这种地方还能待下去吗?战争,也不过是如此。大家都懂得适可而止,这个地球才得以不停转动。哼,如果你觉得让‘小磨蹭’错当作犯人不好,那你以后就不要再来这里玩了!” “是我不好啦!” “哈哈哈。” 两个人的谈话到此为止。“小磨蹭”最终应该会被判处死刑的吧。 中庸 一 这个村子曾经出了一名陆军大佐和一名海军大佐。陆军大佐小野在南方战死了,海军大佐佐田在战争结束后回到了村子。我就是那个佐田。 我本人从没想过要当这个村子的村长,只是碰巧前任村长生病去世,村里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大家推举我来担任,我便就答应了下来。听他们讲,当村长只需要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除此之外什么都不需要做。在我自己的记忆中,我叔叔做村长的时候,如果遇到什么事情才会有人来接他过去,其他时间他都是整天待在自己家里下棋。我把这个讲给副村长羽生听,说如果可以那样,我倒是可以做这个村长。他回答我道: “如您所知,战争结束后世道也变了。即便是在这个山村里,也像城市里那样,会有人想要说三道四。所以,虽然会给您带来不便,但还是希望您能每天按时上班。即使在办公室下一整天的棋,您都请便。” “那倒不用。我这个人不仅不喜欢下棋,而且对所有事情都不感兴趣,我的乐趣顶多是种种树、刨刨地之类的。所以,如果定为惯例,对我来说,每天定时上班非但不会是一种负担,说不定还对身体有好处呢。” 我就这么随便地接下了这份差事。 这个村子的小学去年被一场无名大火给烧光了。所幸的是,新建不久的初级中学得以幸存下来,为了一时的应急之需,小学生就在这个中学,还有寺庙等地方分成两班或者三班错开教学。现在,为小学临时搭建的木板房建好了,接下来学校的主体建筑要进入开工阶段了,但是,资金却成了难题。也正因为如此,没有人愿意当这个村长。 然而,没有村长的话,事情就无法处理,村里的一些村民代表以及副村长就找到我,说是校舍新建和资金筹备的事情全由他们来负责处理,不会给我带来任何的麻烦,希望我能做村长。也就是说即便我什么都不做,只要接受村长的头衔就能自然而然地在村里发挥作用。而一切事务都交给副村长代理,我就是所谓的象征性村长。不过,普天之下,这种象征性村长并不少见,我就开怀大笑着当上了村长。 从就任村长伊始,我就知道村小学是一个有许多问题需要解决的问题小学,但实际接触工作后才渐渐发现,解决这个小学的问题简直是比操纵军舰更棘手。 在南方战死的陆军大佐小野的女儿,在这所小学担任老师。她在村子里口碑极差,然而由于他父亲的缘故,特别是因为我和他父亲都曾经是军人,所以我没有把她当外人看。我心想如果我们谈一谈,也许能相互领会对方的心思吧,便暗自期待着见面的那一天。 突然有一天,她打电话到村办公室,说是有话要跟我讲,请我到学校去一下。副村长羽生当时外出,也没有其他可以咨询一下意见的人在场,而且正好是差不多要下班的时间了,我就决定去一趟学校。 那是一个寒风凛冽的傍晚。我在校勤务员的引导下走进了教师办公室,我看到一个女人肩上披着外套,正叉开腿跨着火盆取暖,那个人就是她了。她看到我之后,轻轻点了一下头,说: “觉得很无聊,就给你打了电话。我今天值班,没什么事情做,烟抽完了,只能捡个烟头吸一吸,还费了好大劲把中学那边的火盆给搬了过来。我没有人可以敲竹杠,心想会不会有人送上门来呢?所以忽然就拨了电话给你。村长大人,最近好吗?村办公室好玩吗?” “你拿烟头吸?” “是呀,用烟斗吸。” “哈哈,你平常不会总把烟斗挂在腰上吧?” “怎么可能!是在男老师的抽屉里找到的,你身上带烟了吗?” 我对她并不反感。的确是像大家议论的那样,她的行为举止有些不端,但是性格很爽快,看样子是一个挺有意思的人呢! 我从怀中掏出香烟给了她,她笑眯眯地接过去,很开心地说: “果然跟我想的一样,你这人真好说话!可能是因为我经常这样吧,村子是已经没人愿意给我烟了。” “你那么喜欢抽烟?” “真是废话!除了做这个还能做什么?” “读书啊!从事教育的人,读书很重要。” “小学的老师需要的只是力气!另外,作为教育者要有物与物交换的觉悟,有所给就应该有所取。虽然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但是我感觉这个村子的所有东西都可以随便拿走,所以我都不觉得香烟之类的东西需要花钱买,所有东西都像是免费的。” “你拿钱买什么呢?” “你们也没有给我钱让我可以买东西啊!喏,你看,这就是二十五岁的未婚女子穿的衣服,胸前、胳膊上、裙子上都是补丁。而胸前和胳膊上的口子都是孩子们用小刀划破的。我也想穿尼龙丝袜,可是能行吗?瞧,这种袜子!简直比打了败仗的人穿得都要破烂!” “还真看不出什么,你的服装在这个村子里还算是华丽的呢。如果不穿裙子,穿裤子的话就不需要穿长袜了。穿碎花纹和服的话,上面的缝线和补丁看上去就不会很明显。穿洋装倒是像蝾螈似的,容易把肚皮给露出来了。” “说得好!这个村子的男人都是这么会说话,比东京的报纸说得都要好。特别是在挑女人毛病方面,整垮女人简直就是这个村子里男人们一生追求的事业。” 和小野麻里子的第一次会面,大致就是这样。过了不一会儿,值夜班的男老师到了学校,我便起身告辞。这个男老师看到我,宛如遇到了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般质问我: “你们打算让我们今年冬天就靠这个木板房过冬?玻璃几乎全碎了,没看到吗?教室里都是泥土的地面,一旦室外积雪,教室里就会变得泥泞不堪。你们就让孩子们在这样的地方学习?” 他打开窗户,让我看了一下教室里面。我看了看里面的情况,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 在这个村子里,我和老伴夫妻两个一起生活,消息来源自然有限。事先我丝毫没听说过木板房教室里竟然没有铺设地板,也不知道教室窗户的玻璃都碎了。虽然那位男老师用那种态度对待村长有些过分,不过他的质问也算出于人之常情,可以理解。我准备第二天跟羽生好好说一下这个问题,想想有没有什么应急措施。 然而,第二天我一去上班,就感觉羽生好像正在等着我,已经做好跟我谈话的准备。 “你昨天去学校了吧?还跟女老师面对面地讲话,你们到底做了什么?怎么会和那个堕胎老师联系到一起!” 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上来就气势汹汹地向我发问,这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在这个村子里,不允许村长跟女老师面对面讲话吗?” “你给那个人香烟了吧?给了她一包。” “她正愁没烟抽,我就给了她。” “她一直都为没有烟抽而发愁,那你就一直供应她,怎么样?你可是村长,怎么可以给那样一个堕胎老师烟抽呢!” “堕胎老师?” “堕过胎的老师哟!村里的人都这样喊她,没有人喊名字,孩子们背后也会这样叫。她是一个别人给一包烟就可能会以身相许的人,比卖淫女还要淫荡。就因为她在村子里当老师,学校才成了伏魔殿!” “伏魔殿?那样一个地方,原来是宫殿啊。那么,谁是魔王?” “退伍的海军大佐是成不了魔王的!一个连战场都去不了的海军大佐,能做得了什么?有什么了不起的。” 再也没有比这更能侮辱我的言语。 的确,我是一个没能上得了战场的海军大佐。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夕,我被编入了预备役部队。在那样一个严重缺乏人手的重要时刻,我还被编入了预备役,大概是自己的无能被军方彻底看穿了吧。虽然如果晋升为少将后进入预备役部队,自己还能感到稍有一点儿安慰,但是我当时怅然若失,倍感耻辱,甚至想过一死了之。 在那之后,我重新振作,去了一个叫海军水路部的地方,成了一名雇员。身为雇员,预备大佐的头衔就没有了意义,整天被如同自己孩子大小的中尉、少尉呵斥。我将此看作人生的修行,一再隐忍,终于熬到了战争结束。作为一名军人,遇上了前所未有的战争,我却被解除了官职,不允许走上战场,这是多么可笑的事情!这种在子孙后代面前羞于提起的往事,只能留给自己偷偷自嘲。 但是,羽生竟然用这般恶毒的语言攻击我,我不禁开始怀疑他的动机。那些话题太敏感,就算是仇敌提起时也应该多少有所顾忌。他能够跟我当面说出这种话,一定有非同寻常的理由,但是,我却猜不出半点儿头绪来。 “我搞不懂为什么我去学校这件事竟然会冒犯到你。是不是在你的处世习惯中,认为给女人香烟的男人都不是好人?” “嗯,是呀,村长被村里臭名昭著的女人一喊就送烟过去,是奇怪的行为!” “对了,听说学校的木板简易房没有铺设地板,窗户玻璃多半都碎掉了,这方面村里能不能想想办法啊?” “你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忽然脸色大变,先是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像是决定了什么事情似的,从书架上找来了一些文件。 “先请你过目一下这些文件,你就会明白那个简易木板房可说是渗透着我的心血。如果没有我,就连那个简易木板房也不可能盖起来。村里哪里有钱?可是没有钱,怎么能盖得起那个简易木板房呢?” 他一边这样大声叫着,一边来来回回从书架上找来了很多文件。文件顿时在我的桌子上堆成了山。 “先请看一下村里的经费,看看有多少收入,又有多少支出,然后再看一下为小学新建校舍额外筹集的经费。知道有多少了吗?你看看盖木板房花的数额,就是到现在还有一半欠款尚未结清呢。接下来请看一下我是如何使用村里经费的,你算一下我的差旅费!上任七年以来,我连出差补贴都从未领过,我都是自带盒饭出差的!出差时和卖药商人住一样的客栈,跟各方人士苦苦哀求,才总算盖起了那个木板房!现在这样指责我,你不觉得羞耻,不觉得害臊吗?你分明没出过一点儿力,却大言不惭地说出这种话来!”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如您所说,等我先拜读过这些文件后再发表意见好不好?您有点儿过于激动了,好像您把我说的每一句话都误解了。我们都要保持冷静,好好协商,齐心协力为村里工作。” 我安抚了一下羽生的情绪,然后花了大约一周的时间,把这些旧文件看了一遍。真是如他所言,这个村子的不景气是显而易见的,财政状况更是困难到了榨不出一滴油水的程度。他那种无私奉公的表现绝对堪称伟大,东奔西走,四处出差,向来都是自带盒饭。 羽生的怒火,大概是源自他的辛苦不为人所知吧。想到这个我就能理解他愤怒的原因了。我为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也为自己的不明事理跟他道了歉。 “不过,尽管我知道没有任何预算,但是能不能想想办法,东拼西凑筹集一点儿钱,帮学校铺上地板呢?” 我再次重复这个话题后,他旋即又露出一种极不友好的眼神。 “这样呀!好的,那您来做吧,村长!不用顾虑,一直做到您自己满意为止就好!村长。” 这个时候我才体会到,被喊“村长”是一种多么让人无地自容的屈辱。紧接着,羽生小声嘟囔道: “不过话说回来,泥地因为不会发生火灾,反而比较让人放心。要不然在教室里铺上地板,值班室以及教师办公室仍旧保留泥地,这样可能会更好一些。可以在泥地上面铺些稻草,让值班的人睡在上面。这倒很适合那些人。” 二 除了羽生之外,小野麻里子还有其他很多敌人。不过,羽生之外的那些人,都有成为小野敌人的明确理由,而且基本上都是一些让人捧腹的理由。 比如,根作家养了一匹马。根作是一个凡事喜欢夸耀的男人,总是瞧不起别人。他对马好像有一种特别的感情,总说自己的马是日本第一。于是,他的孩子也把父亲的夸耀原封不动地写到了作文里,说自己家的马能听懂人话会回答,像楠木正成(如)将军一样无比忠诚等等,于是,麻里子在他作文后面写了这样一行评语: “下次让你爸爸去买一头日本第一的鹿回来。” 大约过了十天之后,根作才跑到学校来抗议,大概之前一直没有察觉到什么吧。他牵着马就来到学校里了。 “你是在骂我是日本第一的笨蛋(你),还是在说我的马是日本第一的笨蛋?!不管怎样……” 他就这样牵着马,在学校里从早上一直抱怨到傍晚,学校也因此一整天没能上课。从此,根作跟麻里子便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不管在什么事情上,根作都跟麻里子对着干,毫不掩饰自己对麻里子的敌意。 另外,村里的茂七曾经因为赌博被逮捕。这个村子里有个恶习,不少人把赌博当作日常的娱乐。尽管村里既没有开设赌场的庄家,也没有靠赌博这种偏门谋生的人,可农民们一到晚上就靠赌博来消遣。每年赌博玩得太过分的时候,就会有人被警方逮捕。那一年,茂七便被逮捕了。 然后,在那一年的小学文艺汇演中演出了一出剧,剧情讲的是赌博正进行到一半时,警察闯进来把赌徒们逮了个正着。扮演被抓者这一角色的正是茂七的儿子,他哭着再三求饶也没用,最后被人将双手反绑在身后,号啕大哭着押了出去。 毫无疑问,茂七为此很是恼火。甚至很多别的村民都对这出剧感到愤怒,因为他们也都是赌博的爱好者。 不过,据指导老师麻里子说,这一出戏是孩子们自发创作并演出的,角色是孩子们自己互相讨论决定的。大家问了一下茂七的儿子,他不仅点头承认这种说法,还说自己觉得应该扮演被抓的父亲这个角色,就鼓起勇气接下那个角色。事情就这样逐渐搞明白了,闹到最后竟然变成了自找难堪,茂七以及他的同伙们对麻里子的怨恨种子,从此深深地埋下了。 以上只是麻里子跟村里人结仇缘由的一些例子,麻里子有很多因类似原因跟她闹别扭的敌人。近来,碰巧村里决定设置消防用水站,用水站必须要设置在住宅密集的地段,村民们的意见不谋而合,异口同声地赞成将麻里子家的房子拆除,来安装消防设备。已故的小野大佐离开祖业,另立门户,在村子里原本并没有自己的房子。战争年代,遗属在村里租借了一间农舍避难,才开始搬到这个村子生活。 在我任村长后,租借的期限也正好到了,小野一家就必须搬离那里。她家除了麻里子之外,还有母亲和弟弟共三人。弟弟因为患有骨疡,一直卧病在床。 在这样的山村不可能有多余的房舍,小野一家一时找不到容身之处,简直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学校的同事实在看不下去,决定腾出学校的值班室给麻里子一家住。他们没有跟村办公室和村代表们打招呼,就让他们搬了过去。 为此,村里的头脑们在村办公室的楼上召开了紧急会议,商量对策。村代表们的意见是学校方面的做法是公然跟村里对着干。我站起来说: “学校方面擅自做了这样的安排确有不妥,但是看到同事一家没有栖身之所,将学校的值班室腾出来是他们唯一能做的,就做法本身来说并无可责难之处。以我个人判断,他们之所以采取这种看起来有些敌对的方式,是因为村里设置消防用水站时,大家选了小野一家作为牺牲品,却没有帮他们选好新的居所搬迁,这才让他们产生了敌意。换句话说,村里的处理方式也有值得反省的地方。” 我的话音刚落,就有人大声呵斥道: “你在说什么?” 说话的是曾被麻里子说成马和鹿合体的根作,他是村代表之一。他接着说道: “没有就是没有,能有什么办法!还是说,村长能施展魔法,变出一间空屋子来?” 山里的人们具有一种用奇妙的比喻来争论的天分。 “学校的值班室原本就是公家的,不忍看到同事处于危难境地可以理解,但是为什么不开放自己家的住宅来收容他们?将村里的公有财产拿来私用,这是一件让人不可理解的渎职事件。” 根作装腔作势地这样说道。我就任村长以来深刻体会到一件事,那就是农民出乎意料地擅长辩论。我只是随便讲一些浅显的常识,就会招来激烈的反击,这种事情不止一次地发生过。我这个人有一个毛病,心直口快但讲话缺乏深度。遭到根作这样的反击,我只能沉默。 “村长无用!” “你不要干预村里的政务!” “你忘了之前的约定吗?” 被众人这般辱骂,我果断离场了。原本就打算当一个不作为的村长我才选择上任的,所以遇到反击后自然就该乖乖地退出,这点儿觉悟我还是有的。不过,好像在我离开后,他们达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决议。 在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天,木工们突然袭击了学校,拆掉了学校办公室和值班室的地板龙骨。拆下来的一部分被铺到了学校教室的地面,而办公室和值班室的地面都变成了泥地。 接到通报之后,我也赶去了学校。但是,就连我这个村长,也被村代表们以及手下的村民挡在了外面,无法进入工地现场。部分村民一身消防装扮,俨然一副已经下定决心的样子,要将踏入禁区的所有敌人毫不留情地消灭掉。 “看来下了戒严令啦!” 我这么一嘟囔,羽生被气得面红耳赤,对我大骂道: “你说话太放肆了吧!请闭嘴。亏你以前还是军人!” 前几天他对我说过一些类似的话,那些话还言犹在耳,我猜测今天这个事情的带头人一定是他。于是,我对羽生说道: “您前些天才给我看了几年来的预算材料,说是即便榨干了村子也挤不出一块地板来,现在看来那只是一时的谎言吧?今天的举动,您不觉得有些不妥吗?” “哈哈哈,今天的事情,可没用村里一分钱。这才是个开始,我们一定要把这个泼妇和她的同类从这个村子赶出去。为了达到目的,根作甚至说,卖掉他引以为傲的马都行!” “鹿上面少了马了,这样好吗?” “放肆!” 羽生又气得面露青筋,围在一旁的村民们却都笑了。谣言的传播之快着实让人惊讶。“今天的木工费用,听说是根作卖了自己心爱的马匹来支付的。”这样的谣言开始在看热闹的人口中迅速传开。听到这样的传闻,根作神色大变地冲了过来,说: “村长呢!在哪里?” 羽生急忙迎了上去。 “村长说话太过分了!竟说你卖了马的话,鹿上面就没有了东西。” “不是,我是为另一件事而来的。说今天的费用是我卖了马来筹措的,请问村长,您是有何根据,说出这么不经大脑思考的话?我什么时候说过那个?村长您这么憎恨我的马吗?这么想让我把马卖掉?” 事态有些出乎羽生的意料,他很狼狈。 “不不,马的事情今天先不说。今天的费用我自掏腰包都行,这些我们改日再说。你,先到这边来一下!” 羽生拉起根作的手,赶紧把他拖到了一个四周无人的地方。 我四处寻找着麻里子的身影。已故的小野大佐和我,一个在陆军,一个在海军,也不过偶尔会在老乡会上碰个面,并无深交。但是,老友的后人遭遇了今天这样的麻烦,曾跟他同为军人的我绝不会袖手旁观。我甚至想,如果她们还是找不到安身之处,那就把我家的房间腾出一间给他们。 麻里子不喜欢别人好奇的眼神,也不喜欢别人的同情,所以从她学校周围消失了。 麻里子躲到了山边的禅寺里避难去了。我前去找她时,最先碰到的却是那天到学校时遇到的那位男老师。他寄宿在这家禅寺,看到我之后用极其厌恶的眼神瞪着我。 “小学的老师是狗吗?听说以后要在泥地上办公,在泥地上铺稻草值夜班了。你看过监狱吗?人居住的地方,即便是牢房也有地板啊!你脸色不太好看,是我说话很难听吗?!” 男老师向我抗议他不是狗,这点我能理解。但是,他说话时的那种气势我无法接受,简直就和戒严令下的消防队员、村代表们一个模样,让人觉得他就是一条龇牙咧嘴的疯狗。 我不想跟“狗”搭话,便找麻里子去了。听说为了避开人,她去了后山。后山上有一片墓地。 麻里子坐在一块墓碑上,圆睁着眼睛,双手抱在胸前,一直瞪着慢慢走近的我。我苦笑了一下。 “我今天不管走到哪儿,都一直被人瞪。” 她也不笑,移开视线后小声说道: “我是因为又没烟可抽了。” “就像你看到的,我是一个无能的村长,虽然顶着村长的名义,却没有力量为你办任何事。不过,正好我们家房子不小,也只有夫妻二人居住。你们可以随时搬来住。” 麻里子抽着我递给她的香烟,说道: “我看上去那么走投无路?” “在我看来,你是遇到了麻烦。” “也许我不该这么逞强吧。不过,即便是更让人绝望的事情,我都十次、二十次地遭遇过,因为从没害怕过,所以一直活到了现在。就像今天,我就这样发个呆,就会有人来,帮我处理好事情,还给我烟抽。所以,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不要太逞强啊!” “不是啊。其实我很感谢羽生村长。因为他教会了我怎样在泥地上铺稻草睡觉。这样棉被、榻榻米都可以叠起来塞到壁橱里,搞起卫生来确实方便。事实上,我昨晚是睡在榻榻米上的棉被里,还是泥地的稻草堆里,又有谁知道呢?不光是我,即便是国王,也是同样的道理。国王会拉过棉被盖在身上睡觉,也会光着屁股蹲在厕所里,多搞笑啊!就算是从沾满泥土的稻草中睡醒爬起,也仍然是一个国王!” “我也曾经自暴自弃。结果是,热水既不能喝也不能拿来洗澡,只会烫伤人。要生存,只能用温水。如果看破世事,无欲无求的话,在榻榻米上也会做平凡的梦。” “叔叔,您的孩子呢?” “嫁人了。还有一个儿子过世了。” “很早以前,我好像用‘叔叔’这个词,这样叫过别人呀!我似乎有点儿想依靠你了哟,谁赐给我一些骗人的力量吧!” “到我家里来,好好休养一段时间。” “不行。” “为什么?” “因为我必须要从沾满泥土的稻草中醒来。所以偶尔我去找你要点儿烟抽就好了,我会把睡在稻草堆里做的梦讲给你听。给阿姨代个好!” 麻里子直了一下身子,扬长而去。 我穿过墓地,顺着山边的小路回了家。一路上我都在后悔,不管用什么方式,我都应该把麻里子和她的家人带到我家里来才对,不是吗?听了我的叙述后,我的妻子说: “为什么不带他们过来呢?让我去接他们过来吧。” 说着她就要站起来动身。这时,我的想法突然改变了。 “随他们去吧。真是可悲,我们没资格去强行阻止那个女孩做她想做的事情。” “做这种事情还需要什么资格吗?” “是的。我是农民的儿子,做了半辈子的军人,但是从没有做过有勇气的决断,比如窝在稻草堆里睡觉。我想我是没有资格给那个女孩一些忠告的。” 不知不觉中,我已泪流满面。我的一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来了,已经无可挽回。 我是一个男人,也曾是一名军人。但是,与麻里子遇事总是挺直腰板、迎面而上的处事态度相比,我在为人处世上欠缺实在太多。所以今天,我成了这样一副无可救药的老骨头。过去,如果我能有麻里子那样哪怕一点点的气魄,也许我还有救。 三 麻里子和她的家人又回到了光剩下泥地的值班室居住。听说只有患病的弟弟睡在自己动手搭制的床上,麻里子和母亲则睡在壁橱里,也有的说是在泥地上铺了稻草睡的。总之,众说纷纭。 羽生和根作他们对这样的结果,既意外又吃惊,赶紧再次召集大家开会,商量对策。我做了以下的发言: “我这个自以为是的村长自认无德无能,把村里的政务都交给大家而自己不管,所以我对很多事情自己能帮上忙也不抱什么希望。但是,还是希望大家如果达成什么决议,请如实来汇报,征求一下村长的意见。如果早这样,这次发生的事情也许就可以避免。我这人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本事,但是另一方面,我自认为在尊崇中庸之道方面不逊于任何人。所谓政治,需要技巧和谋略,需要随机应变,是一件困难又复杂的事。换个角度讲,如果不失中庸之道的话,就不会有大的过失。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自己作为村长,虽然无为无能,但是多少应该有一些存在的理由。可你们不征求村长的意见就执行决议,让我没有了发挥才能的余地,也有些无颜面对村民。所以,我提醒各位注意,以后不要出现这种事情。” 我的话音未落,根作就站了起来。 “我也想提醒村长几句。你总是说自己是无能的村长,这让我们很难办。你知道村里财政困难,但是说如果预算不够可以卖掉根作的马来填补这样的话,这哪是无能?简直就是独裁,是暴君!拿无能做挡箭牌,面对难题就躲避的行为,很卑鄙!你是不是也应该想想办法做点儿什么了?比如,可以说‘不够的预算我来想办法!’,做点儿痛下决心、自掏腰包之类的事。你是不是应该有这样的想法了?对工作很投入的话,就算是一般人都会有这样的觉悟。难道军人做了村长就不能自掏腰包了?” “对!对!自己拿钱出来!” 现场一片骚动。有人说我应该为军人赎罪,还有人高喊“你以为你是王公大人啊!”每句话都直刺我的心底。我又一次因为轻率发言,让自己陷入了千夫所指的下场。 我的祖上并不富裕,留给我的田地,让像我这样的外行来耕作还算绰绰有余。幸好我参军的时候为年迈的父母建了新房,如今这个算是帮了我大忙。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可以称得上积蓄的东西。因此,当村长的工资就是我战后第一笔收入了。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等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后,说道: “大家所言,直达我内心深处。大家的斥责,的确所言甚是。在此,我向你们表达我深深的歉意。如果我有积蓄的话,我会自掏腰包的。另外,如果我有政治家天分的话,我也会四处奔走去筹钱的。我深知自己不具备其中任何一个条件,侮辱了村长这个名号,一切都是本人无能所致。再次深深地向大家表示歉意,我决定辞去村长一职。” 这都是发自心底的肺腑之言,但是大家却对此颇感意外,现场安静得有些可怕,再也没有人说话了。就在那时,副村长羽生站了起来。更让我感到意外的是,他愤愤地瞪着其他所有人说道: “各位的发言是对村长的大不敬。说起来,我们当初推荐佐田大佐担任村长的时候是怎么约定的?不是说好经费问题以及其他杂事方面,不会给大佐添任何麻烦吗?大佐本来就是廉洁清白、严于律己之人,在军队中也是一位堪称楷模、刚正不阿的将军。和你们这些只顾私人利益、利欲熏心的人可不一样。如果时代不变的话,你们这帮人可是连想靠近他身边都不可能!即便死后他也跟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们死后会有恶报,来接你们的也都是地狱的小鬼。” 羽生的样子有些吓人。旁边的我闻言就像是突然被浇了一头冷水。 发生这样的事情,紧急会议只能混乱收场。我要辞掉村长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第二天,我正在犹豫要不要去上班,羽生竟然特意来接我。他说如果我不到那边去,不去坐到村长的位子上,那么这件事情就无法收场。说着,他便硬拉着把我带了出去。 羽生的愤怒还没有结束,他边走边跟我说: “他们那些人,将自己的损失看成天下第一大事,哪怕一分钱都不会给这个社会,不会给其他人。” 他的态度有这样的变化,是有原因的。羽生是这次行动的发起人,但行动没有取得预料的结果,所以大家把矛头都指向了他一人。 特别是这次行动花了不少钱,因为是预算外的支出,所以商量好由参与行动的所有人一起承担。但是,由于预想的结果没能达到,金钱花费方面的积怨首先爆发了。那些村民对羽生进行了猛烈的责难,原因不过是一心想要免除自己需要负担的那部分费用。据村子里传,最后羽生一人负担了全部费用。 想来羽生也的确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或许应该说是一个悲剧人物。他一边为了村子亲自背着盒饭东奔西走,另一边却很少收到回报,连他的意见都不被尊重。偶尔有人对他的想法表现出毕恭毕敬的态度时,也只限于这种情况——狡猾的村民们想要把自己需要负担的东西推给他一个人来承担。 羽生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富有之人。盒饭另当别论,这一次的花费他该怎样解决呢?这虽然是他的事情,但是我都替他感到头大。不过,羽生绝口不提自己的损失和心痛,像是下定决心要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苦楚藏在心底一样,对谁都坚决不说。相反,对那些带给自己痛苦的人,他却是极尽猜疑,恶言相向。 “现如今告诉您吧,小学发生的那场不明原因的火灾,是有纵火犯的。” 在带我去办公室的路上,他突然冒出这样一句。 “你在现场看到过那个犯人放火?” “那倒没有。不过,通过种种迹象推断,无疑是有纵火犯的。那犯人就是根作!” 这种说法就属于上面提到过的因过度憎恨后产生的胡乱猜疑。看到我好像对此不是很感兴趣的样子,他面露怒色,开始将他知道的一切娓娓道来。 “我想您应该还记得,在去年小学发生那场无名大火之前,连续发生了三起火灾。那都是因为用火不慎而引起的火灾。但是,一个村子里接连发生三起火灾,这可是空前的事件。当时村子的消防队长是根作,于是他带领大家开展了一次防火演练周活动。这个村子在战争中连防空演习都没进行过,遇到那种火灾肆虐的情况,如果再不实战演习一下,情况可就麻烦了。于是和战时的东京人一样,所有人一起搞水桶接力,演练一直持续了一周。好像你也参加了那个水桶接力了吧?当然,大部分村民并不情愿,他们是迫不得已才参加了那个活动。不过,小学的老师们当时一大半都没有露面。依照他们的说法,水桶接力这种方式仅限于空袭的时候才有用。只有在大家都做好了准备,等待火灾来临时才能发挥作用。平时出现火灾的话,不可能出现大家集结到一起搞水桶接力的情况。也就是说,如果学校深夜发生了火灾的话,附近一间民宅都没有,根本没法搞水桶接力。等聚集了足够多的人,消防队应该早已经到了。如果消防队到那时还没到,而需要靠大家传递水桶来灭火,那样的消防队就必须改过自新,进行大规模训练,好提高素质!他们还说学校有值班的人,一直都注意小心用火,所以没有必要去参加水桶接力。因此,不管根作怎么抗议,他们都不肯配合参加防火周活动。而大部分村民也是硬着头皮被动员来参加活动的,所以都认为老师们说得很在理。根作的名声因为那个活动变得很不好,于是,他就一直对此事怀恨在心。他和小学校长曾经有过这样的对话: “‘如果学校出现火情的话,值班的人一定能确保灭掉火吗?’ “‘值班的人不是消防队员,所以没办法灭火。但是,他们会认真巡逻,仔细查看,尽量避免火灾,所以不用担心学校会发生火灾。’ “我当时也在场。被这么一回应,根作无言以对,只是咬着嘴唇生闷气。我猜一定是因为太气愤了,他就去学校放了火。” “有谁看到根作放火吗?” “这个不可能有人看到。不过,是他放的火这点确定无疑。那天晚上,值班的老师溜了出去,在小酒馆喝酒喝得烂醉,而当时根作就在他旁边的座位上喝酒。他看到值班老师晃晃悠悠地离开酒馆回了学校,也起身离开了。当晚,值班的老师忘了在学校里巡逻查看,便酣然大睡了。大约过了三个小时,他猛然睁开眼睛,发现学校已经成了一片火海。虽然说他的确玩忽职守,没有去巡逻,但是另一个明确的事实是,大火原本不可能从发生火灾的校舍那边烧起,那场奇怪的大火至今未能查明原因。不过,根作纵火是确凿的事实。” “再怎么着,也不可能是消防队长放的火吧?听说他是个很热心的队长。” “是热心过头!战场上的叛徒还都是军人呢!我也吃过几天部队的饭,深刻体会到军人的耀武扬威、骄傲自大,他们的嫉妒心也比常人强得多。那些人心里在乎的并不是国家,而是自己的成功和别人的失败。不过,不只是军人会这样。所有行业里最的大背叛都是那样的人所为。所有事情都是如此。” 听了羽生的话,我反倒觉得他更像是那个纵火凶手。不过,他的行为和语言都条理清晰、富含逻辑,我一时不能从中看出破绽。 接下来的星期天,结果又出事情了。听说羽生单枪匹马闯进了学校,正在拆除教室的地板。 我接到报告后急忙赶去了学校,这次学校周围没有像上次那样四周戒严。孩子们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般,仍在校园里玩耍。羽生一个人在教室里,正埋头拆着地板。 “干得起劲呢!” 我一边笑着,一边朝他走了过去。 “是在对学校进行整修吗?” “什……么?这是我的东西,我要在它们还没被损坏之前取回去。” “你怎么是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 “什么?拿回自己的东西有什么奇怪吗?” “你难道不是那个甘愿自备盒饭,也要为村子做贡献的人吗?为了重建学校,你一直一个人默默地孤军奋战。在学校重建这件事上,你应该投入了很多的个人钱财,不是吗?现在,你却偏偏要把这些木板给拿回去,真让人搞不懂啊!” “我是自带盒饭去工作,但是,人不见得永远都要做同样的事。别拿这种哄小孩子的把戏来跟我说事儿,这也太不尊重我了吧?你的意思是说我既然一直都是自己带盒饭,那就应该把全部的财产都贡献给学校?别只是自命不凡地说大话了,你来试试呀!我已经受够了!你站在那里有些碍事,请你走开一点儿!” 我只好起身离开那里。无意中,我往值班室内瞅了一眼,麻里子和母亲好像外出了,没看到他们的身影,只看到身患骨疡的病人躺在简陋的床上。说是床,也不过是在泥地上放了几根棍子,在上面又铺了几块木板,离地面也就两三英寸高罢了。怎么看都不能称之为床,病人睡在上面,就像是横尸街头的人被安置到了附近的小屋中一样。再一想到他的母亲和姐姐就在这旁边铺了稻草,蜷缩其中的样子,我觉得他们过的日子简直比难民还要悲惨。一想到这是大佐的遗属,我便心如刀绞。 我返回到羽生那边,说道: “不好意思,你这么忙,请允许我再打扰你一下,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我想自己出钱帮值班室铺上地板,能不能以合适的价格将这些木板转让给我?” “我是想收回成本,所以价格不能给你太便宜,不过如果你能接受的话,出让给你也行。” 价格着实昂贵,不过我还是让他给我留下了足够可以铺满值班室的地板。羽生已经完工,开始将木板往车上堆。我向他借来了木匠工具,开始在值班室铺起地板来。就在这个时候,麻里子回来了。 她连我的招呼都没回应,只是紧盯着我的动作,脸色逐渐变得苍白。 “你快停下!都不事先跟我说一声就……” 麻里子冲上来抓住我,夺去了木匠工具。我原本一直认为她会因此而感激我,顿时我变得有些不知所措。 “我自认为以咱们的交情不用客套,就擅自动手开始铺了地板,非常抱歉。我想的是在天黑之前把地板铺好。” “谁求你这样做了?” “没有谁求我这样做,我原以为你会跟拿到香烟一样,欣然接受这个。” “你说跟拿香烟一样?跟拿香烟哪里一样?” 麻里子凶得有些吓人,我无言以对。她在屋子里一圈圈地走来走去,说道: “榻榻米那种东西,我们早就扔掉了。我恨死它了。如果一味地留恋榻榻米,我们就不能忍辱偷生。如果只是为了要让这个病人睡在榻榻米上,那我们还不如心一横把他杀了,让他早点儿安息得了。我肚子里有一个沾满了耻辱的孩子,之前我是打掉过一个孩子,但是,我再也不会了!我要光明正大地生下这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我就是要把他生在沾满泥土的稻草堆里!” 麻里子的脸颊突然变得凹陷起来,眼睛也陷了下去,眼神变得极其凶恶。我只好悄悄地走开。 羽生一直躲在校舍的后面偷听。看到我离开后,他拉着车跟了过来。 他小声对我说道: “女人就是如此,剥去一层假面具,每个女人都那样。” 我不禁火冒三丈,大声吼道: “你给我闭嘴!人模狗样的东西!在学校放火的那个人就是你吧?!你才是这个村里所有不幸的罪魁祸首!” “你是说,是我放的火?” “以他人的不幸为最大乐事,提议将地板拆除的不是你吗?除了你,谁还能放火烧了学校?” “你这话有点儿意思!” 他放下车子,右手拿着一把锤子,朝我走了过来。 “我这个人,诚心诚意要为村子鞠躬尽瘁地工作,为村里的事,不惜舍弃自我,尽心尽力,甚至拿出自己的个人财产,但是,我从没想过要揽下个人名誉,甚至连当村长的念头都没有。位居人下为村子默默地付出,这是我的骄傲。我追求的回报不过是些许的满足,不为人知的满足。然而你给我的回报,却是无凭无据地说我是纵火犯!真有意思。亏我还信任过你!你真是一个有趣的人,竟凭空捏造说我是纵火犯!” 他突然朝我扑了过来,对着我就是一顿乱打。最后,因为眉间被锤子击中,我倒在了地上。 所幸我的伤势并不重,但是,外面的议论好像对我很不利。在村民的议论中,我成了一个连给学校铺设地板都想不出办法的无能村长。村民们还说我到最后竟然发狂了,污蔑副村长是纵火犯,结果被打破了脑袋。全村人都这样传言,笑话我,并且感到乐在其中。 我的无能,我的发狂,这两者大概都是事实。不过,回眸我笨拙的一生,如此一来也算称得上有始有终了吧。有感于此,我为自己的墓碑写了如下几个字的墓志铭: 败于中庸。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